一、幽谷药香
腐朽的湿冷泥土气息被一股清苦悠长的草药芬芳取代。阿蛮半拖半抱着沈兰舒,弯腰钻进了那个被巨大朽木半掩的洞口。洞内比想象中宽敞干燥许多,借着洞口微弱天光,可见岩壁上悬挂着成捆的干枯药草:艾叶、菖蒲、益母草、还有沈兰舒认不出、形态奇特的根茎藤蔓,散发出复杂却令人心神微宁的气息。洞壁一角,几块平整的石头上铺着厚厚干草,便是简陋的床铺。中央地面挖了个浅坑,燃着几根气味独特的、缓慢燃烧的黑色线香,驱散着洞内的潮气,也带来一丝暖意。
「坐。」阿蛮的声音依旧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却干脆利落。她将沈兰舒安置在干草铺上,自己转身在一个粗陶罐里舀了些清水,又从角落一个密封的小陶瓮里挖出一坨黑乎乎、散发着浓烈清凉苦涩气味的药膏。
沈兰舒瘫坐在柔软的干草上,浑身如同散了架。手腕脚踝被麻绳勒破的伤口在泥水和奔跑摩擦后,此刻火辣辣地疼,混合着冰冷湿透衣衫带来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意识在极度的疲惫、恐惧和这突如其来的暂时安全中浮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阿蛮的动作。
阿蛮半跪在她面前,动作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忸怩。她直接抓起沈兰舒纤细冰冷、沾满泥污的手腕,用清水浸湿一块干净的粗麻布,毫不客气地擦洗掉伤口周围的污泥。那力道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粝,带来清晰的刺痛感。沈兰舒下意识地想缩手,却被阿蛮更紧地攥住。
「忍忍。」阿蛮头也不抬,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磨砂砾石。她将那坨黑乎乎的药膏用手指挑起,毫不吝惜地、厚厚地涂抹在沈兰舒手腕脚踝的伤口上。药膏触体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如同无数冰针同时刺入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清凉感猛地炸开!沈兰舒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剧烈一颤,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嘶……」她咬紧牙关,才勉强咽下痛呼。然而,那剧痛之后,伤口处灼热的刺痛感竟真的奇迹般地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缓的、带着药草清苦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肉深处。
阿蛮涂药的动作快而准,处理完手脚的伤,又示意沈兰舒撩起裙裾。当看到沈兰舒膝盖和小腿上大片被木桶边缘磨破、渗着血丝的狰狞擦伤时,阿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怒意。她依旧沉默着,用同样的方式清洗、上药。那黑乎乎的药膏带着原始的、野性的力量,如同最直接的宣告:
「痛楚无法逃避,唯有直面,方能愈合。」
处理完伤口,阿蛮又递过来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清澈的泉水。「喝。」命令依旧简短。
沈兰舒颤抖着接过陶碗,冰冷的碗壁刺激着她同样冰冷的指尖。她凑到干裂出血的唇边,顾不得仪态,贪婪地大口吞咽着。清冽甘甜的泉水滑过灼烧的喉咙,滋润着干涸枯竭的肺腑,带来一种近乎重生的战栗感。她一口气喝干了整碗水,才感觉自己僵死的身体里,重新有了一丝流动的生机。
放下碗,沈兰舒的目光落在阿蛮同样沾满泥污、布满新旧细小伤痕的手上,落在她脚踝那枚被泥浆糊住的黄铜铃铛上,最后落在她那双亮得惊人的、如同暗夜星辰般的眼眸上。
「阿蛮姑娘……」沈兰舒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浓重得化不开的疑惑,「大恩不言谢……只是,你为何要救我?又怎知……我是谁?」她无法忘记鬼市里那王府爪牙一眼认出她时的惊愕和狂喜。
阿蛮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自己小臂上不知何时被划破的一道血痕,闻言动作顿了顿。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沈兰舒苍白狼狈却难掩清贵轮廓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带着嘲讽和怜悯的弧度。
「沈家嫡女,名动京华。」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在吟诵,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冰肌玉骨,泪痣如泣。沈氏祠堂里最完美的祭品,镇北王萧厉那老魔头点名要的第四任『药引』……你的画像,早就在北边黑狼卫的案头了。」她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沈兰舒眼底深处那尚未散尽的惊惶和死气,「至于为什么救你……」
阿蛮站起身,走到洞口,侧耳倾听着外面死寂的夜。昏暗中,她的侧影如同一株坚韧的野草。
「我救的不是你沈兰舒。」她背对着沈兰舒,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决绝,「我救的,是又一个即将被投入『血鼎』、成为那老魔头延寿祭品的可怜虫!我救的,是能让那老畜生痛失『药引』、暴跳如雷的一丝快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褡裢,那里面藏着她的刀,「我阿蛮,见不得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把女子当牲口一样糟蹋、宰割!」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沈兰舒的心上。「药引」……「血鼎」……这些从王府爪牙和鬼市流言中听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汇,此刻从阿蛮口中如此直白地说出,带着血淋淋的真实感!她想起静思轩里那碗漆黑粘稠、散发着腥甜腐败气息的药汁,想起兄长沈砚枯槁面容上那病态的满足……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冷汗涔涔而下。
「那个……那个女人背上的烙印……」沈兰舒的声音颤抖着,「也是……也是『黑狼』?」
阿蛮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三眼黑蛛印!那是萧厉畜生的私印!只有被他豢养的『人牲』才会被烙上!那女人……活不过今晚了。被吸干了元阴精血,又染了『脏病』,就算剜掉腐肉,也救不回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像她这样的……太多了。深宅大院,青楼楚馆,甚至荒野路边……多少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最后成了那『血鼎』里的一缕青烟,成了老魔头延寿的『灵药』!」
沈兰舒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太后的赐婚,镇北王府的「恩宠」,沈家的「荣耀」……这层层叠叠、金玉其外的华丽外袍之下,包裹的竟是如此令人作呕、血腥残忍的真相!她不是去做什么王府主母,她是被精心挑选、即将献祭给恶魔的羔羊!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逃出了沈府的牢笼,却落入了更庞大、更凶险的罗网!王府的爪牙在搜捕她,天下之大,何处是她的容身之所?难道真的要像阿蛮说的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成为「血鼎」里的一缕青烟?
「怕了?」阿蛮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的嘲讽更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怕就对了。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修罗场。要么像你沈家祠堂里的牌位,做个冰冷的『完美』符号;要么像鬼市里那些行尸走肉,挣扎在泥泞里等死;要么……」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兰舒,「就像那墙根的野蔷薇,长满尖刺,扎破这吃人的天!」
阿蛮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沈兰舒心中浓重的绝望迷雾。野蔷薇……那个在风雨中摇曳的、深红色的花苞!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昨日被蔷薇刺伤的地方,那细微的伤口早已结痂,此刻却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生命力的麻痒。
活下去!不是作为祭品,不是作为符号,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带着尖刺、会痛、会恨、会反抗的人!
这个念头如同火星,在她冰冷死寂的心底悄然燃起。
二、琴音藏锋。
阿蛮的庇护所并非久留之地。她告诉沈兰舒,王府的爪牙在鬼市吃了亏,必定会像疯狗一样扩大搜索范围。这片靠近鬼市的废弃洼地,天亮后就不再安全。
「你得换个地方。」阿蛮一边飞快地收拾着简陋的行囊,将几个重要的药罐和那柄染过血的弧形小刀贴身藏好,一边说道,「有个地方……或许能暂时收留你。但那里,规矩更大,水更深。能不能活下来,看你的造化。」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地方,只让沈兰舒换上她翻出来的一套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又用草药和泥灰混合,胡乱抹在沈兰舒过于苍白细腻的脸上和脖颈上,遮掩那格格不入的贵气。沈兰舒如同木偶般任她摆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再次悄然潜行。这一次,阿蛮带着沈兰舒避开了鬼市的喧嚣,在京城最破败、最混乱的贫民窟和废弃的庙宇、工坊之间穿行。天色微熹时,她们来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所在——一片掩映在荒废皇家别苑巨大阴影下的、破败不堪的乐坊区。
这里曾是前朝教坊司的旧址,雕梁画栋早已腐朽坍塌,只余下断壁残垣和几间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旧屋。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朽木和一种若有若无、早已变调的脂粉香气。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面色麻木的女子在晨雾中佝偻着身子,默默地浆洗着衣物,对阿蛮和沈兰舒的到来视若无睹。
阿蛮熟门熟路地带着沈兰舒来到最深处一间相对完整的屋子前。这屋子门窗破败,糊窗的桑皮纸早已碎裂,如同褴褛的衣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残破的匾额,上面依稀能辨认出两个褪色的篆字——「焦尾」。
阿蛮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一股陈旧的木头、灰尘和一种极其清冽、独特的松香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靠墙的一张小几上,点着一盏极其简陋、灯油浑浊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屋子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唯有一张破旧的草席铺在角落。而在屋子最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端坐于一具古琴之后。
那是一个女子。一身洗得泛白的素青色麻布长裙,浆洗得十分干净,却打着几块颜色相近、针脚细密的补丁。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颈侧。她身形单薄,坐姿却异常挺拔,如同风雪中一株宁折不弯的翠竹。
吸引沈兰舒全部目光的,是她脸上覆盖着的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素纱。那素纱遮住了她的双眼,只露出挺秀的鼻梁和线条清晰、却毫无血色的嘴唇。她的双手,此刻正轻轻搭在身前那具古琴的琴弦之上。
那琴……沈兰舒的目光落在琴上,心中猛地一跳!
琴身古朴,色泽深沉,是上好的桐木所制,却遍布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火焰舔舐过的焦痕!琴尾更是呈现出明显的炭化迹象,仿佛曾被投入烈火焚烧,却又奇迹般地被抢救出来。琴弦紧绷,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正是传说中的「焦尾琴」!
抚琴的女子似乎对她们的到来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那双被素纱覆盖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眼前的黑暗,落在无穷远处。搭在琴弦上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却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细密的伤痕——那是常年被坚韧琴弦反复割裂留下的印记,如同战士的勋章。
阿蛮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沈兰舒,悄无声息地走到屋子角落,在那张破旧的草席上坐下。她看向那抚琴女子的目光,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敬重与悲悯的复杂情绪。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在破败的屋内弥漫。
突然!
那双布满伤痕的手指,轻轻一动!
「铮——!」
一声极其清越、如同冰泉乍破、玉石相击的琴音,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干净、纯粹,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冷冽,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陈腐气息,直刺入沈兰舒的耳膜、心尖!她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紧接着,那双手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七根琴弦上跳跃、拂动、勾挑、捻揉!一连串复杂而奇异的音符如同高山流水般倾泻而出!时而急促如骤雨敲窗,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时而舒缓如幽谷流泉,带着深不见底的哀婉与悲怆;时而高亢如孤鹤唳天,充满桀骜不屈的质问;时而又低沉呜咽,如同怨妇夜泣,字字血泪!
这琴音……沈兰舒自幼习琴,精通音律,却从未听过如此……奇特的曲子!它完全跳脱了宫廷雅乐的雍容华贵,也不同于坊间俚曲的缠绵悱恻。它像一道无形的利刃,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劈开虚伪,袒露血淋淋的真实!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无法用言语道明!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琴音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某种……断续的、如同密码般的节奏和音节组合?
就在沈兰舒凝神细听,试图捕捉那琴音中玄机之时,抚琴女子那双被素纱覆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黑暗,精准地落在了沈兰舒身上!她的琴音陡然一变!
一段更加低沉、更加压抑、如同鬼魅低语的旋律流淌出来。伴随着这旋律,抚琴女子的嘴唇,极其轻微地、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开合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口型。
沈兰舒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死死盯住那女子苍白无血的嘴唇,辨认着那无声的唇语!
「朱……门……葬……玉……骨……」
「深……井……咽……寒……声……」
两句无声的、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控诉,伴随着那鬼魅般的琴音,清晰地烙印在沈兰舒的脑海之中!
朱门葬玉骨?深井咽寒声?
这是什么意思?!
沈兰舒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这女子是谁?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个?这唇语和琴音中的悲愤、控诉、绝望……是如此的真实而浓烈!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琴音戛然而止!
抚琴女子的手指猛地按在琴弦之上,止住了余音。她缓缓抬起头,那覆着素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纱,穿透了昏暗,直直地「看」向沈兰舒,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你,听懂了吗?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阿蛮轻轻碰了碰沈兰舒的手臂,示意她说话。
沈兰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姑娘……琴音……泣血。方才……无声之言……朱门葬玉骨,深井咽寒声……不知……是何意?」她紧紧盯着那覆纱女子,试图从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窥探一丝端倪。
覆纱女子静默了片刻。那双布满琴弦割痕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抚摸着焦尾琴那布满火痕、如同伤疤般的琴尾。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痛楚。良久,一个清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悲凉的声音,在破败的屋内响起,如同寒潭落玉:
「我名云岫。云雾之岫。此琴焦尾,乃火中涅槃遗音。」她微微侧了侧头,覆纱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投向某个遥远的方向,「至于那两句……姑娘既已听见,便是机缘。听琴,需用心,而非仅用耳。」她顿了顿,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划过,带起一声细微的嗡鸣,如同叹息,「这宫阙重重,金瓦之下,埋的……可不仅仅是砖石。」
金瓦之下?宫阙重重?
沈兰舒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难道是……皇宫?!
「云岫……」阿蛮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和提醒。
云岫微微抬手,止住了阿蛮的话。她转向沈兰舒的方向,被素纱覆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如同预言般的空灵:
「沈姑娘,你的路,在火里,不在笼中。风暴将至,静听风吟。」她再次抬手,指尖拂过琴弦,这一次,却是一段极其清越、如同空山鸟鸣般的短促旋律,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瞬间抚平了沈兰舒心中翻腾的恐惧和惊疑,「阿蛮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会看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三、御苑惊魂
云岫所指的地方,竟是皇宫西苑一处相对偏僻、靠近冷宫区域的皇家花房。这里种植着许多珍稀花卉,专供后宫赏玩。阿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弄来了两套最低等花匠仆役的粗布衣衫和腰牌。
当沈兰舒穿上那身散发着泥土和汗馊味的粗布衣裳,将头发胡乱塞进同色的布巾里,脸上再次被阿蛮用特制的黄泥膏抹得蜡黄粗糙,混在一群同样麻木沉默的花匠仆役中,低头穿过重重宫门时,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每一次守卫扫视的目光都让她脊背发凉。腰间那根象征禁锢的银链早已在亡命奔逃中失落,此刻却仿佛有无形的锁链勒得更紧。
花房内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初春料峭形成鲜明对比。巨大的琉璃罩下,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馥郁的香气混合着泥土和暖炉的温热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微醺的氛围。管事太监尖细的嗓音指挥着仆役们搬运花盆、修剪枝叶。
沈兰舒和阿蛮被分派去清理一片牡丹圃旁的杂草。沈兰舒低着头,学着阿蛮的样子,用粗笨的锄头机械地刨着泥土,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云岫那句无声的控诉和琴音中的悲愤上。朱门葬玉骨……深井咽寒声……宫阙重重……金瓦之下……
「都仔细着点!太后娘娘凤驾今日要来御苑赏花!这些新贡上的『金盏玉台』、『紫袍金带』,可都是娘娘的心头好!碰掉一片叶子,仔细你们的皮!」管事太监尖利的嗓音如同鞭子抽在众人心上。
太后!沈徽!她的好姑母!
沈兰舒握着锄头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冲散了恐惧。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艳丽牡丹,投向花房深处。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脂粉香风由远及近。在一群宫娥太监的簇拥下,一个身着明黄色缂丝凤穿牡丹常服、头戴九鸾衔珠金凤冠的身影,雍容华贵地出现在琉璃花房的入口。正是当朝太后沈徽!
沈兰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低下头,将脸深深埋下,握着锄头的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如同实质般的、带着无尽威压和审视的目光扫过整个花房,扫过每一个低眉顺眼的仆役。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嗯,开得不错。」沈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和满意。她在几盆开得格外绚烂的牡丹前停下脚步,伸出戴着长长赤金嵌宝石护甲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一朵碗口大的金色牡丹花瓣。
沈兰舒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那只戴着华丽护甲的手。就是这只手,轻飘飘地写下那道将她推入地狱的赐婚懿旨!就是这只手,操纵着沈家,操纵着无数人的命运!
「咦?这盆『雪映朝霞』倒是别致。」沈徽的目光被花房角落一处高几上摆放的一盆白瓷花盆吸引。盆中并非牡丹,而是一株枝叶青翠、造型奇特的盆景松。吸引她的,是那个花盆本身。
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白瓷花盆。胎质细腻如凝脂,釉色温润如玉,在花房明亮的琉璃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质感。盆身上以极其精湛的工笔,绘制着几枝疏淡雅致的白梅,梅枝遒劲,花瓣仿佛带着初雪的清冷。整个花盆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脱俗之气,与周围浓艳富贵的牡丹格格不入。
「这釉色……这胎骨……」沈徽缓步走近,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和……一丝贪婪。她伸出手指,用长长的护甲轻轻敲击了一下瓷盆边缘。
「叮……」一声极其清脆、悠扬、如同玉磬般的清音响起,在温暖的花房中袅袅回荡,久久不散。
「好瓷!」沈徽赞叹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哀家记得,前些日子库房报上来,说是整理先帝旧物时,发现了一批前朝官窑秘制的『玉骨瓷』?据说其釉水配方独特,需以……嗯,特殊骨粉入釉,方能烧制出这般温润通透、声如清磬的效果。莫非就是此物?」
「太后娘娘圣明!」旁边一个穿着四品太监服色的胖太监立刻谄媚地躬身道,「这正是那批『玉骨瓷』中的一件!奴才们想着此物清雅,正配得上这株百年老松的意境,便斗胆摆在此处,没想到竟入了娘娘的法眼!娘娘好眼力!」
玉骨瓷?特殊骨粉入釉?
沈兰舒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她脑海中炸响!一个冰冷、恐怖、令人窒息的联想瞬间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