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许,南京城尚在薄纱般的晨霭中沉睡。天际线泛起一层朦胧的鱼肚白,渐渐被洇染成温柔的橘粉。通往中山陵的梧桐大道,此刻是静谧而庄严的。参天的法国梧桐,枝干虬劲,浓密的树冠在高空交织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绿色穹窿。昨夜微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清冽湿润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泥土特有的芬芳,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姜璐怡和殷正浩各自骑着一辆明黄色的共享单车,车轮碾过积着浅浅水洼的路面,发出沙沙、沙沙的轻响,如同最温柔而富有韵律的晨曲,打破了林荫道的寂静。风从耳边掠过,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吹拂起姜璐怡额前的碎发,也鼓动着殷正浩浅色衬衫的衣角。他骑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纤秀的背影上,带着无声的守护。
并肩骑行在这条承载了无数历史烟云与浪漫传说的林荫道上,姜璐怡的心绪如同被风不断撩动的梧桐叶,轻轻摇曳,难以平静。眼前熟悉的景致——那如巨大华盖般遮蔽了天空的浓密树冠、那笔直延伸仿佛要通往历史深处的道路、那透过层层叠叠叶隙顽强洒下的、跳跃着的点点碎金阳光——瞬间将她拉回了十年前,甚至更早的大学时光。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时,年轻的郑恩泽就骑在她身旁,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T恤,单车链条发出轻快的咔哒声。他会侧过头,对她露出比朝阳更灿烂的笑容,大声说着什么,青春蓬勃的声音仿佛还在湿润的晨风里回荡。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并肩骑行,笑声洒满整条大道,车轮碾过的是无忧无虑的年华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轨迹。
十年了。
这个数字像一枚沉重的印章,重重地烙在姜璐怡的心上。这是自恩泽如流星般骤然陨落、永远离开她的世界之后,她第一次,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再次踏上这条铭刻着他们最美好青春印记的梧桐大道。此行,既是对那段刻骨铭心却戛然而止的逝去时光最深情的缅怀,是向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盛夏的少年无声的告别;更是怀着几分忐忑、几分期许,尝试着去触碰、去走近一个崭新而未知的未来。她的指尖紧紧攥着冰凉的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一阵强烈的恍惚感毫无预兆地袭来。身边穿着米白色休闲裤、深蓝色Polo衫的殷正浩,他挺拔的身姿、专注骑行的侧影,在流动的光影和记忆的碎片中,微妙地与那个尘封在心底的身影重叠、交融。姜璐怡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然而,掌心传来的金属冰凉而坚硬的触感,车轮碾过落叶时清晰的“嚓嚓”声,以及身边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呼吸声——这一切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这是殷正浩。一个来自遥远法兰西、带着塞纳河畔阳光气息与独特温柔的男人。他有着一张与恩泽酷似的面容,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底色——更沉静,更深邃,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磨砺后的温润与坚定。他此刻就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共享着这晨曦中天地初开般的静谧与壮丽,向她展示着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
殷正浩是何等敏锐的人。他几乎在瞬间就捕捉到了姜璐怡那片刻的失神,以及她握住车把时那细微却无法掩饰的紧绷。他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哀伤气息。但他什么也没有问。没有刻意的安慰,没有探寻的目光。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再次悄然放慢了蹬踏的速度,让自己始终保持在落后她半个车轮的位置,像一个最忠诚的影子,一个无声的守护者。他深邃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单薄的背影,带着全然的包容、深刻的理解和无条件的支持。他明白,此刻,她需要的不是言语的打扰,而是这份沉静的、不施加任何压力的陪伴。她需要在这条充满回忆的路上,独自完成一次心灵的跋涉与祭奠。他的沉默,便是他能给予的最大的体贴、最深的尊重和最坚定的守候。这份无言的默契,像初晨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
骑行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体力消耗带来微微的喘息。姜璐怡率先放缓了速度,殷正浩立刻默契地跟着停下。两人将单车稳稳地支在路旁高大的梧桐树下。没有言语,只是相视一笑,便并肩推着车,沿着浓荫覆盖的步道,缓缓前行。
脚下是铺满了金黄、赭红色落叶的松软土地,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挣脱枝叶的束缚,顽皮地在他们身上、脸上跳跃、流淌,留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四周静谧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坠落的微响。
“这条大道,”姜璐怡的声音在晨风中显得格外柔和,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最初的设计构想,充满了民国时期的浪漫情怀。据说,是为了迎接一位重要人物的奉安大典,才有了‘绿荫大道’的规划。后来,又有了‘为一人种一城梧桐’的深情传说……这些梧桐,不仅仅是树,它们守护着陵寝的肃穆,也见证着这座城市绵延不绝的生机与爱意。”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
殷正浩听得极其入神。他微微侧着头,深邃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她讲述时温婉的侧颜。当听到“为一人种一城梧桐”时,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骤然亮起奇异的光芒,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赞叹与向往:“真美,”他由衷地感叹,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不仅是眼前这壮丽的风景,更是这份跨越了时空、融入骨血的情怀。这是东方式的浪漫,厚重而隽永。”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片土地历史与文化的深深敬意和一种被深深触动的共鸣。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熨帖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流淌。不需要刻意的寻找,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当姜璐怡感到一丝口干舌燥,刚停下脚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路边的小店,一瓶拧开了盖子的、还带着冰凉水汽的矿泉水便适时地、稳稳地递到了她的手边。她微微一怔,抬眸,对上他含着浅浅笑意的温暖眼神。她接过水,指尖无意间擦过他温热的指腹,一丝微小的电流悄然窜过心尖。她小口啜饮着清凉的水,他也拿起自己的水喝了一口,两人相视一笑,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空气中弥漫开清甜的暖意,驱散了晨露的微凉。
不久后,当她看到他专注地仰头欣赏树冠缝隙透下的光柱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包素雅的印花纸巾,抽出一张,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他接过,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纸巾轻轻印了印额角和鬓边,动作优雅从容。擦完,他再次看向她,目光交汇的刹那,彼此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温柔的涟漪。这份默契,如同呼吸般自然,在无声中悄然拉近着两颗心的距离。
在陵园附近一家古色古香、烟火气十足的早餐店里,他们刚坐下点好单——两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一笼晶莹剔透的蟹黄汤包,还有两根刚炸好的油条。食物的香气氤氲在小小的空间里,温暖而踏实。姜璐怡刚拿起筷子,搁在桌面的手机便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张俊柯”的名字。
电话接通,张俊柯温和的声音传来:“璐怡,今天有空吗?我想约你一起去拜访一下钱忠仁教授。”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当年极力推荐你去法国进行那个敦煌文献数字化合作项目的钱老,也是我爸的老朋友了。他前几天还问起你,说很久没见了。”
“钱教授?”姜璐怡的声音带着惊喜和敬意,“好啊,当然有空!我也好久没去看望他老人家了,是该去拜访一下。”她对这位提携她的恩师一直心怀感激。
“嗯,那明天上午十点,我到学校门口接你?”张俊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温和。
“好的,麻烦你了俊柯。”姜璐怡应道。
短暂的沉默。张俊柯的敏锐是天生的,他立刻捕捉到了姜璐怡接电话时那不易察觉的、带着运动后余韵的微微喘息声,这声音在清晨安静的背景音下格外清晰。
“你在哪呢?”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声音却比刚才低了一度。
“在中山陵这边。”姜璐怡回答,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对面正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温和的殷正浩。
电话那头有几不可闻的停顿,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即,张俊柯的声音再次响起,努力维持着惯常的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一个人吗?”
姜璐怡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她能感受到电话那头传递过来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深吸一口气,选择了坦诚:“还有……殷正浩。我们一早来这边骑车了。”
“……”电话里是更长的沉默,静得能听到电流微弱的嘶嘶声。这沉默像一块小石头,压在姜璐怡的心上,泛起一丝歉意。几秒钟后,张俊柯的声音才重新响起,语调努力上扬,却难掩一丝干涩:“哦,这样啊。那……你们早点回来吧。我十点左右开车到学校门口接你。”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句,“注意安全。”
“嗯,知道了,谢谢你俊柯。”姜璐怡挂了电话,轻轻将手机放在桌上,抬眼看向殷正浩,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是俊柯,约我明天一起去拜访钱教授。”
殷正浩了然地点头,眼神温和包容,没有追问任何细节。他只是体贴地将一碗刚刚端上桌、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鸭血粉丝汤,用干净的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让热气散开一些,然后稳稳地推到姜璐怡面前:“小心烫。”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像一剂安抚剂,驱散了姜璐怡心头那点因电话而产生的莫名烦扰。
上午九点多,阳光已经有些热烈。张俊柯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了文学院古朴的大门外。他降下车窗,目光投向校门前的梧桐路。远远地,便看见两个身影骑着明黄色的共享单车,从林荫深处由远及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姜璐怡穿着浅色的运动服,脸颊因为骑行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充满活力的光彩。她身旁的殷正浩,身形挺拔,姿态从容,米白色的裤子衬得他双腿修长,深蓝色的Polo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两人边骑边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都带着运动后的轻松和愉悦,那画面和谐得……有些刺眼。
姜璐怡在校门口轻盈地跳下车,对殷正浩说了句什么,脸上带着明快的笑容。殷正浩点点头,伸手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车把。姜璐怡便匆匆跑进校园去换衣服。张俊柯坐在驾驶座上,没有下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殷正浩将两辆单车在路边指定的停车区稳稳停好,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在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下站定,目光似乎追随着姜璐怡消失的方向。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份沉静与等待的姿态,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剪影。一股淡淡的酸涩,混合着一种早已预知结局的释然,悄然涌上张俊柯的心头,沉甸甸的,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空茫。
车子平稳地驶向位于城东的钱教授家。车内流淌着舒缓的古典音乐,试图掩盖那份无形的沉默。张俊柯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直视着前方的车流。过了许久,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字字清晰地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璐怡,”他叫她的名字,没有转头,“你……是决定和他走下去了?”他的语气里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只有兄长般的关切,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确认。
姜璐怡正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闻言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猛地转过头看向张俊柯的侧脸。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喉咙发紧:“俊柯,我……”她想道歉,却觉得任何道歉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没事儿,别道歉。”张俊柯打断她,在红灯转绿的瞬间平稳地起步。他甚至侧过头,对姜璐怡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带着鼓励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真诚的祝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真的,璐怡。看到你能慢慢从恩泽的事情里走出来,愿意打开心扉,开始新的生活,我发自内心地替你高兴。”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宽阔的马路,语气带着一丝自嘲般的了然和深深的无奈,“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直是‘俊哥哥’,是‘俊哥’,现在成了‘俊柯’……称呼上的距离感,其实就是心的距离。我们……是越来越远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情绪吐出,“如果说,这世上一定要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你心里,能理解你的过去,包容你的敏感,陪你走过未来的风雨,那个人……是殷正浩的话,”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豁达,“倒也不错。至少,他懂你眼神里的故事,也……有着为你对抗一切、留在这里的勇气。”这话,既是说给姜璐怡听,让她安心,无需背负任何愧疚;也是说给自己听,试图用理智的丝线,去缝合心底那道名为“无望守护”的伤口,完成一场迟来的、静默的告别。
钱忠仁教授的家位于城东一处闹中取静的旧式小区里。推开爬满常青藤的院门,是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充满文人气息的小院。几竿翠竹倚墙而立,墙角几盆兰草吐露着幽香。钱教授虽已年过七旬,鬓发如霜,但精神矍铄,腰板挺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睿智而温和。见到姜璐怡和张俊柯,他显得格外高兴,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客厅。客厅布置得古色古香,满墙的书柜散发着淡淡的书香和岁月沉淀的气息。钱夫人温婉娴静,很快端上了清香四溢的龙井茶。
话题自然围绕着法国展开。钱教授忆起当年在巴黎高等研究应用学院(EPHE)做访问学者时的种种趣事,又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女儿和法国女婿莱奥的跨国婚姻。“那个莱奥啊,”钱教授笑呵呵地说,“当初追我女儿的时候,可是闹了不少笑话。为了学用筷子,把面条甩得满墙都是!现在嘛,哈哈,麻婆豆腐做得比我都地道了!”他言语间充满了对女婿的喜爱和对女儿幸福的满足。
听到“莱奥”这个名字,姜璐怡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那个金碧辉煌的塞纳河畔婚礼场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那个穿着伴郎礼服、有着与恩泽惊人相似侧脸的男人向她走来……紧接着是心脏骤停般的窒息感,眼前发黑,人群的惊呼,混乱的眩晕……那个因猝然直面“幻影”而晕厥的狼狈画面,此刻隔着岁月的尘埃回望,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遥远和不真实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曾经让她心碎欲绝的场景,如今想来,竟像一场模糊的旧梦。命运的齿轮,就是在那一刻,开始了它奇诡莫测的转动。
正聊得气氛融洽,一个穿着湖人队篮球背心、身材高大、阳光帅气的年轻男孩抱着个篮球,风风火火地从里屋冲了出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舅舅!我球鞋放哪了?”他大声问着,目光扫过客厅,当看到沙发上的姜璐怡时,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姜老师?!!”
姜璐怡闻声抬头,也立刻认出了这个朝气蓬勃的大男孩——正是她留校任教后带的第一届学生里,那个在课堂上思维活跃、发言积极,课下又有点调皮捣蛋的殷正楷!几年不见,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肩宽腿长、英气勃勃的大小伙子。
“小楷!”姜璐怡惊喜地站起来,脸上绽放出由衷的、温暖的笑容,“天哪,都长这么高、这么帅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真的是您啊姜老师!太好了!我还以为看错了呢!”殷正楷兴奋地把篮球往墙角一扔,像个终于找到组织的大男孩,几步就跨到姜璐怡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前倾,眼睛亮晶晶的,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老师您还在文学院吗?带研究生了吗?您那门《敦煌文书研究》的课还是那么火爆吗?我学弟学妹们都说您是女神教授呢!”少年人的热情和毫不掩饰的崇拜,瞬间让客厅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
钱教授在一旁看着外甥这副模样,忍不住笑着摇头,对姜璐怡说:“这小子,放假回来就知道疯玩。璐怡啊,你可是大学者,难得来家里一趟,正好帮我敲打敲打他,让他收收心,好好请教请教做学问的态度!”语气虽是责备,却充满了对外甥的宠爱。
“舅舅!”殷正楷抗议地叫了一声,随即又笑嘻嘻地对姜璐怡说,“姜老师您别听我舅舅的,我可用功了!就是……就是看到您太激动了!”他挠了挠头,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大男孩笑容。
钱教授夫妇笑着起身去厨房准备午饭的间隙,客厅里只剩下姜璐怡、张俊柯和殷正楷。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温暖而宁静。就在这时,姜璐怡放在小几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发出柔和的提示光。
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是殷正浩发来的消息:
>[晚上有空吗?秦淮河边,订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能看到河景。想请你吃个饭。]
简单的话语,却让姜璐怡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加速跳动起来。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有些发颤。一种奇异的预感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心尖——这顿晚餐,或许将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一丝隐秘的、带着甜蜜期待的悸动悄然爬上心头,让她不自觉抿紧了唇,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她没有犹豫,指尖轻快地在屏幕上敲下一个字:
>[好。]
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旁边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好奇地探了过来。殷正楷像只发现了秘密的小动物,促狭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八卦兴奋:“老师,跟谁发消息呢?笑得这么甜?有情况!是不是……谈恋爱啦?”他的目光在姜璐怡微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我懂”的意味。
姜璐怡的脸颊“腾”地一下更红了,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她嗔怪地瞪了殷正楷一眼,动作迅速地将手机屏幕锁上,收进随身的包里,然后伸出手,作势要拍他的脑袋:“小孩儿家!不好好学习,整天想什么呢!别乱说!”语气里带着佯装的恼怒,却并无多少真正的责备之意,反而透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羞涩赧然,眼底的笑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就在这时,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张俊柯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姜璐怡脸上那抹如同少女般绯红的云霞,那双弯成了月牙、盛满了星光般璀璨笑意的眼睛,以及那周身散发出的、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轻松与明媚。这笑容,如此纯粹,如此生动,如此……充满希望。张俊柯的脚步在门边微微一顿,他静静地看了几秒。随即,一个复杂的、却最终化为纯粹释然的笑容,缓缓地、真实地在他唇边绽开。这笑容里,有怅惘,有失落,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欣慰。这大概,是这漫长的十年来,他见到姜璐怡笑得最没有阴霾、最没有负担、最发自内心灿烂的一次了。那颗一直为她悬着的心,似乎终于可以,轻轻地、安稳地放下了。他默默地退回一步,没有打扰这温馨的一幕,只是倚在门框边,望着窗外洒满阳光的小院,任由那份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沉淀、消散。
夜色温柔地拥抱了六朝古都。秦淮河,这条流淌了千年的诗河画河,在璀璨灯火的装点下,焕发出如梦似幻的光彩。画舫凌波,彩灯倒映在墨玉般的水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流光溢彩的尾巴,丝竹管弦与吴侬软语的评弹声隐隐约约,随着湿润的夜风飘荡,交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十里秦淮”画卷。与塞纳河畔那种充满现代艺术气息的浪漫不同,秦淮河的浪漫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东方韵味,是沉淀了千年风月的缠绵悱恻。
殷正浩订的餐厅名为“泊月轩”,临水而建,是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二层小楼。推开厚重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木质大门,仿佛穿越了时光。身着素雅旗袍的服务员引着他们登上二楼。推开一扇雕花木窗,整条璀璨的秦淮河景便毫无保留地扑面而来。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和河畔特有的烟火气息,温柔地拂入雅间。
依旧是昏黄温暖的灯光,营造出私密而温馨的氛围。桌上,依旧摆放着一束优雅盛放的紫色雏菊,花瓣在灯光下呈现出天鹅绒般的质感,不同的是,这次花束中巧妙地穿插点缀了几枝粉色的满天星,如同散落的星辰,平添了几分梦幻与甜蜜。坐在对面的人,也依旧是那个轮廓深邃、眼眸如海、让她心湖无法平静的法国男人。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颗曾经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生死思念的心,在无数次的试探、靠近、理解与包容之后,早已在无声中紧紧相依,只差一句郑重的确认。
晚餐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快。精致的淮扬菜肴一道道呈上:清炖蟹粉狮子头饱满鲜嫩,文思豆腐羹细如发丝、汤清味醇,松鼠鳜鱼造型别致、酸甜适口。他们聊着白天的骑行,聊着梧桐大道的壮阔与晨露的清凉;聊着钱教授的博学与健谈;聊着小楷的活泼阳光和那份久别重逢的惊喜。姜璐怡托着腮,看着殷正浩在柔和的灯光下轮廓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微抿时显得格外认真的薄唇,还有那双深邃眼眸中倒映的点点灯火。他低沉温和的嗓音,像大提琴般悦耳,讲述着他初到南京时对这座城市古老与现代交融的惊叹。她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份无需多言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那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踏实的温柔。这温馨融洽、充满烟火气息的一幕,曾是她内心深处不敢奢望、甚至刻意回避的梦境。如今,梦想照进现实,虽然坐在对面的不是那个她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恩泽,但命运兜兜转转,将殷正浩先生送到了她的面前。他带着截然不同的灵魂,却拥有着同样赤诚的心和坚定不移的守护。这,似乎是命运对她十年孤寂与伤痛最深情的补偿,也是最好的安排。她心底那片被思念的冰雪覆盖了太久的冻土,正被这份源源不断的温暖与真诚,一点点、坚定地融化、松动,露出了渴望新生的嫩芽。
餐后甜点——一道精致的桂花糖芋苗被撤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和雏菊的清雅。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位身着素色旗袍、举止优雅的女侍者,双手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粉色玫瑰花,步伐轻盈地走了进来。那玫瑰花瓣层层叠叠,色泽饱满而梦幻,如同最娇羞的少女脸颊。馥郁、甜美、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玫瑰花香,瞬间在小小的雅间里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雏菊的清雅,却又奇异地与之交融,形成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馥郁芬芳。
姜璐怡惊讶地抬眸,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只见对面的殷正浩已经站起身。他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亚麻衬衫,衬得他肩线愈发宽阔挺拔。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个深蓝色天鹅绒的首饰盒,盒子表面泛着低调奢华的光泽。他没有丝毫犹豫,绕过铺着洁白桌布的方桌,走到她的面前。
然后,在姜璐怡带着惊愕与悸动的目光注视下,在窗外秦淮河璀璨灯火的背景映衬下,殷正浩缓缓地、郑重地单膝点地,以一个无比虔诚、近乎膜拜的姿势,蹲跪在了她的面前。他将那束象征着最炽热的爱恋、最郑重的承诺的粉色玫瑰,双手稳稳地、无比珍重地捧向她。他的动作缓慢而清晰,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的指尖,在昏黄柔和的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这颤抖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澎湃与紧张,与他外表极力维持的镇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如同最幽深静谧的夜空,此刻却盛满了璀璨的星河,也盛满了她小小身影的清晰倒影。那目光专注而灼热,仿佛穿透了她的瞳孔,直达她的灵魂深处。
“璐怡,”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饱含着最深沉的情意,“我知道。”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坦诚而坚定,“我知道,你的心里有顾虑,有对过去的难以割舍,有那些沉重而珍贵的影子。它们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塑造了今天的你,我尊重它们,也理解它们带来的重量。”他的声音温柔而充满力量,“我也知道,融入你的世界,理解你所有的悲喜,学习如何去爱你、守护你,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东西要学,有很多习惯需要适应。”他微微停顿,像是在积聚力量,又像是在让她消化这些话语,“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像磐石般掷地有声,“我向你保证,”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望进她灵魂的最深处,“我会像保护那些历经千年风霜、脆弱却无比珍贵的古籍善本一样,倾尽我所有的耐心、细致和敬畏,小心翼翼、无比珍重地呵护你;会像研究那些精妙绝伦、充满智慧的汉字结构一样,用心去读懂你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句欲言又止的话语,每一次沉默背后隐藏的情绪,去理解你灵魂深处所有的美丽与哀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地起伏了一下。这个动作仿佛凝聚了他全身的勇气、决心和全部的生命力量。当他再次开口时,目光变得无比灼热,如同最炽烈的火焰,却又带着磐石般的不可动摇的坚定。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姜璐怡的心弦上,更像是在向她,也向整个世界,递交一份关乎一生的、无比郑重的灵魂契约:
“我喜欢你,姜璐怡。
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重。
“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不是短暂的迷恋。是我想在每一个清晨醒来,看到你沉睡的侧颜;是我想和你一起,并肩看尽每一个日出日落,无论壮丽还是平淡;是我想和你一起,经历生活的琐碎、柴米油盐的烟火,也分享梦想的光芒、岁月的悠长;是想和你分担风雨,共享阳光;是想和你……牵手走过人生的四季,直到白发苍苍。是我想和你……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错辨的恳切、期待,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璐怡,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给我这个,用余生去爱你、守护你、读懂你的机会?”
晚风带着秦淮河水特有的微凉水汽和两岸花草的芬芳,从敞开的雕花木窗温柔地吹入,拂动着姜璐怡颊边的发丝,也送来了那束近在咫尺的粉色玫瑰浓郁到极致的、甜蜜的芬芳。那香气,霸道而缠绵,竟莫名地与记忆深处、那个香樟树下、洁白栀子花散发出的清冽而悠远的香气重合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花香,跨越时空,在这一刻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感官风暴。
她望着眼前这张在柔和的灯光下无比清晰、写满了真挚、深情、忐忑与孤注一掷般勇气的面容。脑海中却如同光影交错的胶片被按下了快进键,无数画面瞬间汹涌而至,高速闪现:
香樟树下:那个穿着干净得发亮的白色T恤、笑容明朗如夏日骄阳的少年郑恩泽,手里捧着一大束沾着晨露的洁白栀子花,穿过斑驳的树影,大步流星地、带着满身阳光和青草气息向她跑来,眼神炽热而纯粹……
塞纳河畔:那个仰望星空、侧脸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深邃的殷正浩,眼神如夜色下的海,沉静而幽深,他微微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低沉的嗓音带着异国的腔调,轻轻地说:“以后看到月亮,就会想起你……”
梧桐大道:两个不同时空、却同样与她并肩骑行的身影——年轻的恩泽意气风发,笑声爽朗;沉稳的殷正浩目光温柔,沉默守护——他们的身影在流动的光影中交错、重叠,车轮碾过的是青春的回响与新生的序曲……
伏案侧影:他们伏案工作时,那认真专注、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灵魂深处对热爱之事的虔诚……
重叠的承诺:那句跨越了生死界限与遥远时空、却惊人相似地重叠在一起的、带着钢铁般意志的承诺,如同命运的回响: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恩泽)
“你在这儿,我就在这儿。”(殷正浩)
那些被她刻意压抑、深埋心底、用理智的冰层死死封冻了十年的悸动、渴望与对爱的本能向往,此刻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点燃!被这滚烫、赤诚、毫无保留的告白彻底唤醒!冰层在巨大的情感热浪冲击下轰然碎裂!它们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带着积蓄了十年的磅礴力量,疯狂地破土而出,向上疯长!瞬间填满了她整个胸腔,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的血液奔腾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狂喜,直冲她的眼眶。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秦淮河上画舫的桨声灯影,餐厅里若有似无的丝竹低吟,窗外行人的笑语喧哗,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她的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仿佛被投入了最强烈的聚光灯下。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单膝跪地、捧着象征炽热爱意的玫瑰、眼中盛满了整个星河、也盛满了她的男人。他的目光如此专注,如此虔诚,如此……令人心碎又心醉。
姜璐怡的眼眶瞬间被汹涌的热泪彻底模糊。一层厚厚的水雾氤氲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灼热的目光和澎湃的爱意。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那片模糊的光影——那是殷正浩的方向。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一刻他的姿态、他的温度、他灵魂的震颤,永远地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滚烫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睫毛的束缚,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滑过她滚烫的脸颊,留下冰凉湿润的痕迹。她没有去擦,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然后,在殷正浩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漫长等待中(虽然实际只有几秒),她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伸出了双手。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却在触碰到那束沉甸甸的、包裹着柔软丝绒纸、象征着新生的粉色玫瑰花茎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名为“希望”与“勇气”的暖流,瞬间从指尖传递到心脏,流遍全身。
她红着眼睛,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却努力地扬起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清晰而坚定的笑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一个清晰而带着微微哽咽、却无比确定的音节,终于冲破喉咙的阻滞,轻轻地、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雅间里响起:
“嗯。”
这一声轻应,如同天籁降临!如同冰封千年的河流骤然解冻奔涌!如同沉寂的宇宙骤然点亮了亿万星辰!
殷正浩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喜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仿佛将窗外秦淮河所有的璀璨灯火都吸入了他的眼眸深处!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立刻紧紧握住她捧着花束的手,那双手冰凉而微颤,却被他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完全包裹。他低下头,无比珍重地、带着近乎膜拜的虔诚,将他温热而同样微微颤抖的唇,轻轻地、印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那是一个跨越了万水千山、跨越了漫长孤独的等待、仿佛在灵魂深处排练了千万遍、终于得以实现的吻。一个等待了仿佛一万年之久的、象征归属与誓约的吻。唇瓣触及她肌肤的瞬间,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与她冰凉的泪水交融。
他站起身,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一直握在手中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柔和的灯光下,盒子里的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条美得令人屏息的项链——正是那朵他精心设计、象征着重生与坚韧的紫色雏菊花。剔透的紫色宝石被切割成完美的花瓣形状,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深浅不一的紫色光晕,仿佛凝聚了整个普罗旺斯薰衣草花田的浪漫。花心处镶嵌着细小的、如同星辰碎钻,闪烁着纯净而璀璨的光芒。纤细的铂金链条闪烁着柔和而坚韧的光泽。
他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甚至屏住了呼吸。他微微俯身,将那朵小小的、凝聚了他所有爱意与承诺的紫色雏菊,绕过她白皙纤细的颈项。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扣上那精巧的搭扣。当搭扣“嗒”一声轻响扣合的瞬间,仿佛一个神圣的封印终于完成。
那朵小小的、坚韧的、独一无二的紫色雏菊,带着他灵魂深处最炽热的温度,轻轻贴上了她温热的肌肤,垂落在她精致的锁骨之间。宝石的冰凉触感很快被体温同化。它安静地栖息在那里,像一颗历经漫长漂泊、终于寻找到归宿的星辰,更像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永恒的印记。
殷正浩后退一步,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他深吸一口气,胸膛深深地起伏,仿佛卸下了背负已久的千斤重担,又像是疲惫的旅人终于抵达了梦寐以求的彼岸。他的眼底翻涌着狂喜、满足、感恩,还有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庆幸。他发自肺腑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哽咽和如释重负的轻松,轻声说道:
“谢谢。”
谢谢命运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的勇敢,愿意接纳我这颗远渡重洋的心。
谢谢你,姜璐怡,愿意给我这个,用余生去爱你、去证明这份深情的、无比珍贵的机会。
窗外的秦淮河,水波温柔地荡漾着,将两岸的璀璨灯火揉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河。桨声欸乃,灯影摇曳,温柔地拥抱着雅间内这一对终于将心与灵魂彻底交付彼此的爱侣。古老的河水仿佛也在低声吟唱着祝福。新的故事,在六朝金粉的桨声灯影里,在紫色雏菊的无声见证下,终于翻开了它崭新而充满无限可能的扉页。
夜色已深,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姜璐怡抱着那束沉甸甸的粉色玫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天鹅绒般的花瓣。殷正浩将她送到公寓楼下。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上去吧,”殷正浩的声音带着满足后的低哑温柔,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崭新的亲密,将她颊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温热的耳垂,“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姜璐怡抬头看他,颈间的紫色雏菊在夜色中折射着微弱的、神秘的光晕。她的脸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晕,眼底却盛满了星光。四目相对,空气中流淌着无需言说的缱绻。
“晚安,璐怡。”
“晚安……正浩。”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在路灯下渐渐走远,最终融入夜色,姜璐怡才抱着玫瑰,转身上楼。打开公寓的门,熟悉的、带着书卷和淡淡薰衣草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落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她将玫瑰小心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那浓烈的甜香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
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落地灯昏黄的光线,走到靠窗的书架前。目光落在书架最上层,一个被小心安置在玻璃罩里的老物件上——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音乐盒,木质的底座已经有些磨损,透出岁月的痕迹。
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拂去玻璃罩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她轻轻掀开盖子。音乐盒的内部构造很简单,一个圆形的、镶嵌着细小镜片的旋转平台,上面立着两个小小的、穿着复古礼服的人偶。一个是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绅士,一个是穿着白色蓬蓬裙的淑女。人偶的工艺不算特别精致,但神态却很生动,绅士微微弯腰,做出邀请的姿势,淑女则优雅地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姜璐怡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拨动了底座侧面的一个小小的金属发条。一圈,两圈……发条上紧后,她松开了手指。
叮叮咚咚……
清脆、空灵、带着一丝机械质感的旋律,如同山涧清泉般流淌出来,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是那首熟悉的《卡农》。音乐声中,圆形的平台开始缓缓旋转,镶嵌的细小镜片反射着灯光,散落出细碎的星芒。平台上,那对小小的舞者,也随之优雅地旋转起来。绅士牵着淑女的手,淑女微微仰着头,裙摆仿佛在无声的风中轻轻飘动。他们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永恒的、令人心安的韵律。
姜璐怡抱着音乐盒,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前坐下。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城市的点点灯火。她将音乐盒放在膝上,目光温柔而专注地追随着那对旋转起舞的小人儿。听着那循环往复、永不停歇的《卡农》旋律,她的心,也仿佛沉浸在一片宁静而略带忧伤的海洋里。
她的指尖,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抚过音乐盒光滑的木质底座,最终,停留在玻璃罩的内侧,隔着那层透明的屏障,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个穿着燕尾服的小绅士的脸颊。仿佛在抚摸着一个遥远的、温暖的梦境。
她的目光抬起,落在书桌一角。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素雅的木质相框。相框里,镶嵌着一张微微泛旧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站在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灿烂笑容。那是二十二岁的郑恩泽,生命永远定格在最美好年华的郑恩泽。
姜璐怡抱着音乐盒,目光穿越昏黄的灯光,静静地凝视着照片里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悄然探入,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也洒在膝上的音乐盒和那张遥远的笑脸上。
音乐盒的旋律还在叮叮咚咚地流淌,如同永不疲倦的溪流。那对小小的舞者,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旋转着。
姜璐怡微微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凉的玻璃罩上,仿佛贴近了那段永不褪色的青春。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同梦呓,带着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温柔,在这寂静的、只有音乐流淌的夜里,向着照片里的少年,也向着自己心底最深处的角落,缓缓倾诉:
“恩泽……”
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如同过去的无数次。
“谢谢你。”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怀中的音乐盒玻璃罩上,洇开一小片湿润。
“谢谢你,曾经那么用力地、毫无保留地爱过我,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像星星一样多、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回忆。”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扬起一个带着泪的微笑,“你知道吗?我的整个青春里,每一页,每一个角落,都深深地镌刻着你的名字。那些一起走过的梧桐大道,一起看过的晚霞,一起在图书馆熬过的通宵,一起许下的傻傻诺言……它们是我生命里最珍贵、最闪亮的宝石。虽然……”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酸胀,“虽然你陪伴我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四年多……可那些美好,足够我用一生去回味,去珍藏。它们永远不会褪色,永远……是我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光。”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照片里笑容依旧的少年,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一份终于释然的勇气:
“而如今……恩泽,”她轻轻抚摸着颈间那朵微凉的紫色雏菊,“我……接受了一位殷正浩先生的心意。以后,在我的世界里,在我的身边,将会有一个叫殷正浩的人陪伴着我了。”她顿了顿,仿佛在等待某种回应,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理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他尊重我的过去,他……给了我重新去爱、去拥抱未来的勇气。”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虔诚:
“你……不会怪我吧?恩泽?”
窗外的月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清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照片上。照片里,郑恩泽那灿烂的笑容,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变得更加生动,更加温暖。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和洒脱。那笑容,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尘埃,带着无尽的包容与祝福,无声地传递着答案。
姜璐怡凝视着那永恒不变的笑容,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在心底轻轻响起,如同当年无数次在她耳边低语:
“傻璐怡……我怎么会怪你呢?”
“看到你终于愿意走出那片阴霾,愿意重新拥抱阳光,愿意让另一个人走进你的心里……我比谁都高兴。”
“答应我,一定要幸福哦!要笑得比向日葵还灿烂,要过得比我们曾经憧憬的还要好!”
“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幸福下去吧!”
音乐盒的《卡农》旋律还在悠扬地回旋,那对小小的舞者,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旋转着,仿佛跳着一支永恒的、没有尽头的生命之舞。
姜璐怡抱着音乐盒,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袖,但那泪水里,不再仅仅是悲伤与思念,更混合着一种巨大的释然、深切的感恩,以及对未来小心翼翼的、却无比真实的期盼。
窗台上,那束殷正浩送的粉色玫瑰,在月光下静静地绽放,散发着甜美而坚定的芬芳。而她颈间那朵紫色的雏菊,在泪水的浸润下,折射出更加温润、更加坚韧的光芒。
新的旅程,已然开始。带着过去的爱与祝福,走向充满未知却满怀希望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