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傍晚,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蓝色,像被水洗过的旧绸缎。姜璐怡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指尖抚过身上这条特意挑选的雾蓝色连衣裙。裙摆如水,流淌着柔和的光泽。这是她压箱底的珍藏,只在最重要、最需要勇气的时刻才会穿上。今天,就是那个时刻——最后的告别。最后一次,凝视那张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容颜。
镜中人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海,期待与诀别,迷惘与决绝,在无声地交战。她仔细描摹唇线,为苍白的脸颊添上些许暖色。镜中那双眼睛,努力想显得平静,却藏不住深处一丝孤注一掷的脆弱。她深吸一口气,拎起小巧的手袋,推开了门。
甫一下楼,便撞入一片深沉的蓝中。殷正浩已等在黄昏的微光里,倚着他的黑色轿车。他显然也郑重以待,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蓝色西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额前的碎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像一幅精心装裱的油画,从巴黎清冽的霞光中走来,带着一种沉静的吸引力。
“姜老师!”他迎上前,眼中瞬间点亮的光芒纯粹而灼热,如同初升的朝阳,驱散了清晨的薄寒。他毫不掩饰惊艳,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才真诚地赞叹:“你今天……非常美,像塞纳河清晨的薄雾,又像带着露珠的蓝玫瑰。”他的法语口音让中文赞美词句带着奇异的韵律,却更显诚挚。他微微欠身,带着无可挑剔的绅士风度,为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请。”
车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空气。车厢内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殷正浩身上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暖意的雪松香气,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车子平稳地汇入巴黎街道的车流。殷正浩显然心情极好,嘴角噙着放松的笑意,主动用他尚不够流利却充满表达欲的中文开启话题。他聊起新工作室的进展,遇到的挑战,对未来的构想,眉宇间跳跃着创业者的热忱与希冀。
“姜老师,”他忽然侧过头,眼神带着热切的期待,像学生向信任的师长寻求指引,“我想给我的工作室取一个正式的中文名字。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想让它承载一些……更深远的东西。你能帮我想想吗?”
姜璐怡微微一怔。取名字?为一个即将告别之地赋予一个烙印?她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巴黎街景,那些古老的建筑在黄昏的微光中沉默伫立,异国的风情扑面而来,心底却有一根弦被悄然拨动。故国山河的轮廓,秦淮河畔的桨声灯影,南京深秋铺满金黄梧桐叶的小径……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裹挟着对那个永远沉睡在故乡梧桐树下的少年的思念,汹涌而至。
杜甫沉郁顿挫的诗句在脑海中浮现:“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漂泊的泪水,归舟的渴望。纳兰容若清冷的词句随之而来:“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异乡的喧嚣,破碎的归梦。一个名字,带着千钧的思念与无法抵达的怅惘,在她唇齿间呼之欲出。
“就叫‘故园’吧。”她轻声说,声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故园’?”殷正浩重复着,带着法国人特有的对音节韵律的敏感,他咀嚼着这个词,“Gu Yuan……一个充满故事的园子?一个遥远的、思念中的家园?”他湛清的眼眸亮起,如同被点亮的星辰,闪烁着发现宝藏般的惊喜,“太美了!非常有……意境!谢谢你,姜老师!”他连连道谢,对这个名字的喜爱溢于言表。
姜璐怡只是报以浅浅的微笑,点了点头,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被这个名字牵扯出隐秘的疼痛。“故园”——这将是未来岁月里,一个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悄然浮现的坐标,一个存放着关于巴黎、关于一个酷似故人的法国男人、关于那些似曾相识的温柔瞬间的角落。一个她注定会想念的地方。
目的地是一家坐落在塞纳河畔的高级餐厅。门面低调奢华,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清晰地看到里面温馨浪漫的布置:成双成对的情侣或夫妻依偎在柔和的灯光下,低声细语,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甜蜜的因子。这无疑是一家专为情人或爱侣打造的私密空间。
殷正浩停稳车,绕到姜璐怡一侧,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姜璐怡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掌心向上的手,心跳漏了一拍。指尖触碰到他温热干燥的掌心时,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电流猛地窜过!那掌心的纹路、皮肤的触感、甚至那恰到好处的温度……与记忆深处无数次握紧的那只手,分毫不差!
时光轰然倒转。她仿佛又坐在大学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上,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恩泽坐在对面,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却悄悄在桌下伸过来,牢牢握住她的手。她佯装看书,指尖却调皮地在他掌心轻轻画着圈,感受着他指腹因常年绘图而留下的薄茧,感受着他因她的小动作而收紧手指传递来的力量与宠溺。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心照不宣的亲密游戏。
而此刻,这只同样宽厚、带着相似力量感的手,正属于眼前这个法国男人。两张英俊的脸庞在她眼前疯狂地重叠、交融。恩泽带着少年气的灿烂笑容,殷正浩深邃专注的眼睛……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在指尖相触的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姜老师,有请。”殷正浩微微躬身,礼貌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
姜璐怡如梦初醒,努力稳住心神,抬脚下车。或许是坐得太久,或许是心绪激荡导致血液流动不稳,又或许是脚下那双精致的细高跟鞋在陌生的台阶上打了个滑——她刚迈出一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
惊呼声尚未出口,一条强有力的手臂已迅捷而稳固地揽住了她的腰肢!熟悉的、带着体温的雪松气息瞬间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这气息是如此霸道,如此熟悉,比上一次在美术馆的意外拥抱更直接、更不容抗拒地侵入她的感官。姜璐怡的心跳骤然失序,血液猛地涌上面颊。她几乎是立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稳住了身体,同时轻轻却坚定地推开了殷正浩的手臂。
“谢谢。”她低声道,脸颊滚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殷正浩并未在意她微小的抗拒,只是体贴地微微抬起了臂弯,形成一个绅士的邀请姿势,示意她可以挽着他。姜璐怡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将手腕轻轻搭在了他坚实的小臂上。一步一步,踏上餐厅光洁的台阶。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西装布料下紧绷而富有生命力的肌肉线条,以及透过布料传来的体温。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脚下虚浮,心跳如鼓。
她强迫自己目视前方,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无法自控地流连于殷正浩的侧脸。那线条分明的下颌,挺拔的鼻梁,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这景象与脑海中另一个场景疯狂重叠:姐姐那场盛大的婚礼。她和恩泽作为伴郎伴娘,穿着礼服并肩走在洒满花瓣的甬道上。她的手同样挽着他的臂弯,他微微侧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又带着点促狭的笑容,低声说:“别紧张,跟着我就好。”阳光透过教堂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那一刻,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并肩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湿润。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着这不合时宜的汹涌情绪。
侍者训练有素地将他们引向二楼。与楼下温馨热闹的氛围截然不同,二楼空无一人。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如同流淌的蜜糖,舒缓的小提琴曲在空气中低回婉转。整个空间显然被精心布置过,营造出一种极致的私密与浪漫。侍者精准地将他们带到临窗的位置,那里,一束盛放的紫色雏菊静静躺在洁白的桌布上,在柔光下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泽。
殷正浩体贴地为她拉开座椅,待她落座后才在她对面坐下。柔和的灯光勾勒着他英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花香和食物的香气,音乐像情人的低语。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却让姜璐怡感到一种微妙的、无所适从的紧绷感。这氛围,这情调,这精心准备的独处空间,早已超出了寻常师生或朋友告别的范畴,暧昧得令人心慌意乱。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束紫色雏菊上,像找到了一个安全的锚点。
“姜老师喜欢雏菊花吗?”殷正浩顺着她的目光,轻声问道,眼睛里带着探询。
姜璐怡回过神,斟酌着措辞:“花……是传递情感、寄托美好祝愿的信使。雏菊……纯洁,天真,象征着希望和美好。”她没有直接回答喜欢与否。她心底最爱的,是那洁白无瑕、馥郁芬芳的栀子花。是那个盛夏午后,站在蓊郁香樟树下,紧张得手心冒汗却目光灼灼的少年,手中紧握着的那束白色栀子花。那才是她灵魂深处永不凋谢的花。
“我很喜欢雏菊。”殷正浩的目光温柔地落在那束紫色花朵上,随即又抬起,热切地看向姜璐怡,“不知道姜老师是否听过诗人纳丁·斯特尔的诗——《我会采更多的雏菊》(I'd Pick More Daisies by Nadine Stair)?”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像一个急于分享宝藏的孩子,渴望找到共鸣。姜璐怡在脑海中快速搜索,她读过许多外国著名诗集,雪莱、济慈、叶芝……但这首关于雏菊的诗,确实陌生。她只能带着一丝歉意,微笑着轻轻摇头。
殷正浩眼中那簇期待的火苗明显地黯淡了一瞬,但他很快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束雏菊,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温柔:“姜老师,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莱奥婚礼的城堡露台上。”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那天晚上,你穿着一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那里。露台上橘红色的灯光笼罩着你,像给你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朦胧的紫色光晕……你安静地望着远方,整个人……就像一束在夜色里静静绽放的紫色雏菊。很美,非常……梦幻(Fantastique)。”他似乎觉得“梦幻”这个词仍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的感受,语气里带着一丝词穷的懊恼,却更显真诚。
姜璐怡静静地听着,看着他努力寻找词汇形容那个夜晚的自己,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未被世事磨蚀的惊艳与真诚,心头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一丝想笑的冲动,混杂着淡淡的心疼和莫名的感动,悄然滋生。回想他们那戏剧性的初遇,她因他那张酷似恩泽的脸而震惊失态,情绪激动至晕倒,狼狈不堪。她一直以为那晚的自己在他眼中必定是怪异而失礼的。却万万没想到,在他记忆的滤镜下,那个混乱的夜晚,那个狼狈的自己,竟被定格成了一幅如此静谧美好的画面——一束月光下神秘的紫色雏菊。
“谢谢你,”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那天……我有些失礼了。对不起。”
殷正浩立刻摇头,笑容温暖而包容:“没关系,姜老师。或许……是我当时不礼貌的凝视,吓到你了。”他语气轻松,将那段尴尬轻轻揭过。
侍者适时地奉上精致的餐点。银质餐具在柔光下闪烁,香气诱人。殷正浩举起盛着深红液体的酒杯,水晶杯壁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姜老师,感谢你这段时间悉心的教导。你的耐心和专业,对我帮助很大。”他的眼神真挚。
姜璐怡也举起酒杯,与他轻轻碰杯。杯壁相触,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轻响。她不太善饮,只浅浅地啜了一小口,醇厚的酒液带着微涩的果香滑入喉咙。“是你有天赋,而且本来就有中文基础,学起来自然事半功倍。”她谦虚地回应,语气温和。
殷正浩起身,体贴地为她杯中添上少许红酒。重新落座后,他凝视着她,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声音低沉了几分:“姜老师,你带给我的……远不止学习中文的收获。”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表达,“是惊喜,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受。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像提前预支了离别的忧伤。他知道,几个小时之后,眼前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就将飞越重洋,回到她遥远的故土。而他,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挽留。
姜璐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失落。她看着烛光下他英俊却难掩黯然的侧脸,心头也泛起复杂的涟漪。在巴黎这段纷乱的日子里,何尝不是他,用他那张酷似故人的脸和那些无意识的相似细节,搅动了她死水般的心湖?何尝不是他,让她在异乡的孤寂中,重新感受到了某种被需要、被珍视的“价值”,即使这价值源于一场她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移情?她举起杯,这一次,她喝下比刚才稍大的一口。红酒的涩与甜在舌尖交织,像极了她此刻内心的滋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的慰藉,以及无法言说的遗憾。她在心底无声地对他说:“也谢谢你,殷先生。”
用餐的过程在刻意维持的轻松氛围中进行着。他们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巴黎的建筑,中国的美食,工作室的趣事,中文学习的难点……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得体的分寸感,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然而,离别的愁绪如同看不见的薄纱,始终笼罩在两人之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越来越浓,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餐毕,殷正浩提议去塞纳河畔散步。姜璐怡没有拒绝。月色如洗,清辉洒在流淌的河面上,揉碎成万千跳动的银鳞。两岸古老建筑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伫立,见证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两人并肩,沿着河岸的步道缓缓而行,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姜璐怡忍不住想起不久前的另一个夜晚,也是在巴黎的街头,他们这样并肩走过拉丁区的古老街道。那时,她还深陷于他那张脸的魔咒中,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痛苦,内心充满了对恩泽的怀念和对自我沉沦的恐惧。而此刻,再次与他并肩行走在异国的月光下,心境竟已截然不同。那份因“相似”而起的尖锐痛苦似乎被时光和决心磨平了棱角,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怅惘。虽然心底深处仍有一丝难以名状的伤感在悄然蔓延,但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她终于可以平静地接受:他们之间,或许可以定格为一段值得珍藏的师生情谊,或者,一份跨越国界的、淡淡的君子之交。仅此而已,也该如此。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高跟鞋的束缚让姜璐怡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脚踝处传来细微的酸痛。殷正浩敏锐地察觉到了,体贴地提议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片刻。两人在冰冷的石质长椅上挨着坐下,中间隔着一段礼貌而微妙的距离。塞纳河水在脚下无声流淌,倒映着天上的明月。
殷正浩抬起头,长久地凝视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近乎圆满的月亮。清冷的月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河水低语。终于,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探询:
“姜老师,”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那轮明月上,仿佛那冰冷的星球能承载他无处安放的心绪,“回国之后……当你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会……偶尔想起我吗?”晚餐时极力维持的分寸感,在这离别步步紧逼的时刻,终于绷不住了。那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也带着难以掩饰的脆弱。
姜璐怡的心尖像是被那月光轻轻刺了一下。她循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月华如水,温柔地笼罩着她。
“会吧。”她平静地回答,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
不是“会吧”,是“一定会”。她在心底无声地纠正自己。一定会想起。想起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曾有一个法国男人,他有着一张酷似她此生挚爱的容颜。想起他深邃如海的眼眸,想起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想起他笨拙却真诚的中文,想起他那些无意识流露出的、让她心悸的相似习惯。她会想:此刻的他在做什么?是否正与他那位美丽动人的韩国女友李宥彬,手牵着手,漫步在巴黎的月光下?他们是否会结婚,组建家庭,拥有可爱的宝宝,在塞纳河畔书写属于他们的、幸福圆满的故事?
这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美好,却与她姜璐怡的人生轨迹,毫无交集!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心底!她悚然一惊,立刻在心底厉声呵斥自己:停止!姜璐怡!停止这无谓的、可悲的想象!他是殷正浩,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个体!他不是郑恩泽的幻影或替代品!他有他自己的生活,精彩纷呈,与你无关!你之于他,不过是他生命长河中一个匆匆掠过的、名为“中文老师”的过客!仅此而已!牢牢记住你的决定,守住你该守护的!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殷正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语气明显更加低落,甚至浸染着一种深沉的悲伤,像是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姜老师,你知道吗?如果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对你说下面这些话,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轻浮,甚至……是在用拙劣的借口搭讪。”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继续,“但今天……现在,我说出来,你应该……不会再那样想了吧?”
姜璐怡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什么话?”
殷正浩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着,指节微微用力。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整理纷乱的思绪,也像是在积攒力量。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沉郁,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感,“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出了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
轰——!
“车祸”两个字,像两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姜璐怡的脑海中炸响!瞬间劈开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二十二岁!十年前!车祸!恩泽……恩泽也是在十年前,在纽约,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生命!时间……时间如此吻合!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抓住殷正浩的手臂,指尖冰冷,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荒谬绝伦的、不敢置信的希冀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车祸?!在哪里?在哪儿出的车祸?”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殷正浩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无奈的笑容:“是在里昂……我的家乡。”
里昂……不是纽约。
姜璐怡抓住他手臂的力道瞬间松懈,那股刚刚燃起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希望之火,被这冰冷的两个字“里昂”无情地浇灭。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是啊,一个是美国的纽约,一个是法国的里昂,相隔万里重洋。仅仅都是“车祸”,仅仅都是“十年前”,又能证明什么呢?不过是命运又一个残酷而冰冷的巧合罢了。她的恩泽,没有他这般幸运,能从死神手中逃脱。
殷正浩并未察觉她内心这瞬间的惊涛骇浪与幻灭。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回忆里,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穿越时光的创伤感:
“我醒来的时候……”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以前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像被强行抹去了一大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疼痛,无边无际的疼痛。浑身都像被拆散了,重新组装过一样。我无法说话,无法正常进食……我成了一个……空洞的躯壳。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当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但是……”他的话音忽然一转,带着一丝奇异的光芒,像是绝望深渊里透出的一缕微光,“在我的梦里……一直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一个……非常非常开心的笑声。很清脆,像银铃在风中摇荡,又像阳光穿透水晶……这个笑声,在我的梦里回荡了快十年……十年啊,姜老师。”他睁开眼,看向姜璐怡,眼睛里充满了深切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执着,“可是……我一直看不清她的样子。我只记得她奔跑着,甩着长长的马尾辫……那个笑声,那么清晰,那么快乐……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想……她一定是我曾经……深爱过的女孩吧?”
“那她……”姜璐怡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发紧,“会不会就是你的女友,李宥彬呢?”说出“李宥彬”这个名字时,舌尖仿佛尝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殷正浩几乎是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是她。那时候……她是短发,而且一直以来,她都是短发。”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失落像浓重的雾气笼罩着他。那个梦中的长发女孩,成了一个无法触及的谜。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沉郁,而是变得异常灼热、异常专注,如同两道穿透迷雾的探照灯,紧紧锁住姜璐怡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确认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恳求:
“直到那天晚上!在莱奥婚礼的露台上,我看到了你!”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姜老师!我梦中的那个女孩……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你的声音,你的笑容……甚至!我仿佛听到了你在叫我‘快点走’!那种带着一点嗔怪、一点亲昵的催促声……就像……就像上学快要迟到时,或者是恋人之间的催促!”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角无法控制地泛起湿润的泪光,那泪水在他湛清的眼眸中剧烈地翻滚、积聚,折射着清冷的月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为此……我反复问过我的母亲!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我从小到大一直在法国生活,从未去过中国!后来……我又找机会问了张俊柯老师,他也明确告诉我,你也是第一次来法国!我真的……真的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你,却感觉像是……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另一半灵魂?!”
他的悲伤如此巨大,如此真实,像一块巨石投入姜璐怡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筑的堤坝,汹涌而出!如果是在初见之时,或是任何刻意疏离的课堂上听到这番话,她或许会嗤之以鼻,将其视为一个法国男人别有用心的搭讪。但此时此刻,在这塞纳河畔的月光下,在他饱含十年创伤与追寻的泪眼注视下,在他那因为激动而磕磕绊绊却字字泣血的中文诉说里——她信了!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份源于灵魂深处的共鸣与呼唤,超越了理智的藩篱,直击她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是啊!就像他殷正浩,长得如此酷似她深爱的郑恩泽!这世上,或许真的存在着两个毫无血缘、相隔万里的人,却拥有着惊人相似的灵魂印记?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前世今生、灵魂羁绊这样玄之又玄的东西?
她心底压抑了十年的、对恩泽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引爆!熔岩般滚烫的悲伤和爱意喷薄而出!她看着眼前这张被泪水浸湿的、写满痛苦与深情的脸——这张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与恩泽别无二致的脸——理智的防线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彻底崩塌!
在酒精微醺的催化下,在月光迷离的蛊惑中,在思念如狂的吞噬里……姜璐怡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她忘记了身份,忘记了界限,忘记了所有该与不该。她只是顺从了内心最原始、最深切的渴望。
她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和无法抑制的思念,轻轻抚上殷正浩湿润的眼角,温柔地拭去那滚烫的泪水。接着,指尖如羽毛般轻柔地滑过他温热的面颊,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确认,沿着他高挺的鼻梁缓缓向下……描摹着那无比熟悉的轮廓。眉心,鼻梁,鼻尖……每一寸肌肤的温度,每一道线条的走向,都与她魂牵梦萦了十年的那张脸庞,奇迹般地重合!
“恩泽……”一声破碎的、带着无尽思念与悲恸的呜咽,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
殷正浩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猛地一颤!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饱含深情的抚摸所震撼。当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温度和无法言喻的哀伤划过他的鼻梁时,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翻涌的、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的悲痛与爱恋!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从她苍白美丽的脸颊滚落。
他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他顺势握住了那只停留在他鼻尖的、冰凉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他将她的手捧到唇边,低下头,将一个无比轻柔、无比珍视、带着滚烫温度的吻,烙印在她微凉的指尖上!
这个吻,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姜璐怡所有的感官!
殷正浩双手捧起了她泪痕交错的脸!他的眼神深邃如同漩涡,里面翻涌着十年寻觅终得见的狂喜、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以及一种无法遏制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悸动!他不再犹豫,不再克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伸出强有力的双臂,带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深沉的保护欲,猛地将姜璐怡紧紧地、密不透风地拥入了怀中!
“唔……”
姜璐怡猝不及防地撞入那个坚实而温暖的胸膛!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雪松气息混合着男性强烈的荷尔蒙,如同最霸道的暖流,瞬间将她淹没!那怀抱的力度、胸膛的触感、甚至那透过西装布料传递来的心跳节奏……都与记忆深处那个无数次拥抱过她、给予她无限安全感的少年,完美地重合!
是他!是恩泽的怀抱!跨越了生死的界限,踏破了时空的阻隔,重新将她拥入怀中!这个念头如同魔咒,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十年的思念、十年的孤寂、十年的刻骨铭心,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原始、最真切的慰藉!那空悬了十年的心,仿佛瞬间被填满,被一种巨大而温暖的充实感所包裹!
她不再僵硬。心底那头被禁锢了十年的、名为思念与渴望的猛兽,在酒精、月光、相似容颜和这致命拥抱的催化下,彻底挣脱了枷锁!她发出一声如同幼兽找到归宿般的、满足而酸楚的呜咽,双手不再迟疑,猛地抬起,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了殷正浩宽阔而坚实的后背!她的脸颊深深埋入他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混合着雪松与淡淡须后水的、让她灵魂战栗的熟悉气息。身体紧密地贴合,仿佛要将自己整个揉碎,嵌入对方的骨血之中!仿佛只有这最紧密的拥抱,才能填补那灵魂深处被生生撕裂了十年的巨大空洞!才能证明她的恩泽,真的回来了,就在她身边!
她彻底沉沦了!沉沦在这虚幻又无比真实的温暖港湾里!沉沦在这用相似容颜和灵魂呼唤编织的致命幻境中!她愿意时间就此停滞,永远停留在这个被渴望了十年的怀抱里!
殷正浩感受到怀中人儿从僵硬到柔软,再到如此用力、如此依恋的回抱,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他更加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浸湿他的衬衫领口。这一刻,月光,塞纳河,世界万物,都消失了,只剩下怀中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时间在深沉的拥抱中仿佛失去了意义。姜璐怡沉溺在那份久违的、几乎让她灵魂颤栗的温暖和安全感中,意识变得模糊而漂浮。直到……殷正浩无意识地、带着一种深切的眷恋和安抚,轻轻用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
就这一个细微的、习惯性的小动作!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姜璐怡迷醉的意识!恩泽……恩泽也总爱这样!在她脆弱、难过或只是撒娇时,他总爱这样轻轻蹭她的发顶,带着无限的宠溺和无声的安慰!
可他是殷正浩!不是郑恩泽!
这个认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惊悚感,瞬间穿透了她沉溺的暖流!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眼前是深蓝色的西装布料,鼻尖萦绕的是雪松混合着法国须后水的、与恩泽身上阳光薄荷味截然不同的气息!抱着她的这具身体,虽然同样坚实温暖,却带着一种属于成熟男性的、与记忆中少年单薄怀抱不同的力量感!
巨大的错位感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背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刚才做了什么?!她竟然……竟然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如此忘情地沉溺、如此用力地拥抱?!她把恩泽置于何地?她把十年刻骨的思念和守护当成了什么?她把张俊柯的信任和成全又当成了什么?!
“不——!”一声无声的尖叫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姜璐怡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从那个沉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了殷正浩紧拥着她的双臂!力量之大,让毫无防备的殷正浩都踉跄了一下!
“不可以!殷先生!对不起!我……我失态了……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惊慌。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被弄皱的衣裙和微微散乱的头发,动作仓惶得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巨大的懊悔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浑身冰冷!自我厌弃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殷正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彻底惊住了!他湛清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愕然和受伤!刚才的拥抱……他明明感受到了她同样热烈的、毫无保留的回应!那紧紧环抱的手臂,那依恋地埋在他颈窝的姿态……都清晰地传递着她的渴望与沉沦!
“姜老师!”他急切地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喘息,甚至下意识地越过了那道师生界限的称呼,“璐怡!你怎么了?刚才……刚才我们……”他试图靠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我明明能感受到……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不是吗?”他急切地想要确认,语速很快,中文变得磕磕绊绊,“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你总会……偷偷看我!你会看着我……发呆!你会盯着我的动作……陷入沉思!你怕影响我学习……才故意冷淡我……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刚才……刚才那个拥抱……我能感受到你的……依赖!你的投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他的情绪彻底激动起来,充满了不解、委屈和不甘。
姜璐怡已经整理好自己凌乱的外表,内心的惊涛骇浪也强行被她用冰冷的意志力压了下去。她抬起头,脸上已不见刚才的迷乱与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清冽如寒潭。
“殷先生,”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冷静,像法官宣读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轨道。我在中国,有稳定的工作,有……我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和记忆。你在法国,有你蓬勃发展的事业,有你身边……亲密的女友陪伴。”她刻意加重了“亲密的女友”几个字,像是在提醒他,更是在提醒自己。“我们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因为时空的一次偶然交错,才有了短暂的相识。我们之间,可以是师生,可以是朋友,甚至……也可以是回归陌路的陌生人。”她的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不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冰冷得不近人情。
此刻的她,像一柄急于斩断所有乱麻的利刃。她必须快刀斩乱麻!必须立刻结束这混乱不堪、让她羞愧欲死的一切!
然而,殷正浩显然无法接受这冰冷的“判决”。法国男人骨子里的浪漫主义和对爱情纯粹性的追求,让他无法理解这种因“责任”、“守护”、“轨道”而放弃真实情感的抉择。在他的观念里,爱情本身是超越一切世俗束缚的至高存在。只要两情相悦,距离、身份、甚至已有的关系,都不应成为阻碍。
“可以!怎么不可以?!”他急切地反驳,语气近乎哀求,试图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你可以回中国,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也可以在法国,继续我的事业!这并不冲突!”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冰冷的眼睛,“当我想你的时候,我可以飞去中国看你!当你想……想我的时候,你也可以来巴黎!或者我们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生活,分享快乐和思念,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彻底割裂?”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在他看来,这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两全其美的浪漫方案。
姜璐怡的心猛地一沉!她听懂了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一股被亵渎、被轻视的怒火,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混合着巨大的羞辱感,轰然爆发!
“在一起?”她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殷正浩,“你是说,让我们做彼此的情人(Amant / Lover)吗?”她特意强调了那个让她感到无比刺耳和羞辱的词。
“对!有什么不可以吗?”殷正浩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只要我们相爱,为什么要在乎那些形式?为什么不能遵从自己的心?”他完全无法理解姜璐怡眼中那瞬间燃起的滔天怒火和深深的耻辱感。在他的文化语境里,“情人”(Amant)更多指向一种基于深厚感情的亲密伴侣关系,未必与婚姻绑定,但同样可以真挚而深刻。
“不可以!殷正浩!永远也不可以!”姜璐怡几乎是嘶吼出声!所有的冷静、克制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她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愤怒的潮红!情人?他竟敢!竟敢如此轻贱她!轻贱她对恩泽那至死不渝的深情!轻贱她作为一个中国女人对感情纯粹性和唯一性的坚守!更轻贱了她作为教师的尊严!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时慰藉他寂寞、填补他梦境空缺的、召之即来的玩物吗?!
张俊柯信任的目光,恩泽墓碑上永恒的微笑,父母担忧的眼神,还有她自己这十年来在痛苦中艰难维持的、对爱情信仰的最后一丝纯粹……这一切,都被他这轻飘飘的“情人”二字,彻底玷污、彻底踩在了脚下!
巨大的失望、被羞辱的愤怒、以及对自己刚才沉沦的深刻厌恶,如同三股狂暴的飓风,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长椅旁的一个空酒瓶,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再见!”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决绝的恨意。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亵渎。她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像逃离一场可怕而肮脏的噩梦,跌跌撞撞地冲向河岸边的街道,高跟鞋敲击着冰冷的路面,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
“姜老师!璐怡!等等!你听我说!”殷正浩焦急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带着不解和受伤的痛楚。
她充耳不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她滚烫的脸颊,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混合着愤怒、羞耻与绝望的火焰!她的心在刚才那场沉沦与觉醒的剧烈撕扯中,早已伤痕累累,此刻更是被“情人”这个冰冷的词狠狠捅穿,正在疯狂地滴血、撕裂、然后……在极致的愤怒和失望中,一寸寸地冷却、冻结!
她后悔!后悔今晚不该来赴这场所谓的“告别宴”!后悔自己不该被那相似的脸庞和悲伤的故事所蛊惑!后悔自己竟在酒精和月光下,如此轻易地卸下了心防,沉沦于那虚幻的温柔!更后悔……自己内心深处,竟真的对这个法国男人,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动摇和……心软!
这丝动摇,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将她对自己的信任和坚守,割得支离破碎!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冰冷和……对自己的深深厌恶。
巴黎戴高乐机场。巨大的玻璃穹顶下,人潮涌动,广播声此起彼伏。姜璐怡木然地跟在张俊柯身后,办理登机手续,托运行李。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昨夜塞纳河畔那场惊心动魄的沉沦、那个深情的拥抱、那句将她彻底打入冰窟的“情人”提议、以及她最后愤怒的逃离……所有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默片,在她脑海中反复循环播放。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唇瓣滚烫的触感,外套上还有丝丝雪松的气息。每一次回忆,都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和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她竟然……竟然抚摸他的脸庞!竟然让他亲吻了自己的指尖!竟然和他紧紧地深情相拥!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而那句轻飘飘的“情人”,更是将她最后一丝尊严和对这份“奇遇”残存的、微弱的温情,彻底碾碎!
“璐怡?”张俊柯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你脸色很差,昨晚没休息好?还是……告别不顺利?”他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翻涌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
姜璐怡猛地回过神,像受惊的小鹿,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她迅速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的惊惶和狼狈,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没事。就是有点累。告别……结束了。”她刻意加重了“结束”二字,仿佛要将昨夜的一切彻底钉死在过去的棺木里。
张俊柯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回家好好休息。很快就能看到南京的梧桐树了。”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包容。
通过安检,走向登机口。巨大的落地窗外,停靠着即将带他们离开的钢铁巨鸟。就在这时,姜璐怡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候机大厅远处一个狂奔而来的身影!
深蓝色的西装外套敞开着,额前的碎发在奔跑中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不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挽留!是殷正浩!他竟然追到了机场!
他的目光如同雷达,瞬间锁定了人群中的姜璐怡!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冰冷的玻璃幕墙,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他们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遇!
殷正浩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如同濒死之人看到最后一丝光亮般的希冀!他张着嘴,似乎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他奋力地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她的方向冲来!
姜璐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那眼神里的痛苦、哀求和不甘,像针一样刺向她!昨夜所有的混乱、沉沦、愤怒和冰冷的决绝,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那雪松的气息,那指尖的温度,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情人”……瞬间将她淹没!
“不——!”一声无声的尖叫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能见他!绝不能!她害怕看到他的脸会再次动摇!害怕听到他的声音会再次心软!更害怕自己那刚刚被愤怒冰封的心,会在他痛苦的眼神下再次出现裂痕!她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混乱和沉沦!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过头!她一把抓住身边张俊柯的手臂,“俊柯!走!我们快登机!”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脸色惨白如纸。
张俊柯被她激烈的反应和突然的拉扯惊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她刚才惊恐回望的方向看去——他也看到了那个在人群中奋力挣扎、目光死死锁定这边的殷正浩。张俊柯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而深沉。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反手紧紧握住姜璐怡冰冷颤抖的手,用身体为她隔开可能投来的视线,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半扶半拥着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强硬地带着她,汇入涌向登机口的人流,迅速消失在通道的拐角处。
“璐怡——!姜老师——!!等等!!”殷正浩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穿透了机场嘈杂的背景音,带着绝望的穿透力,隐隐传来。那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姜璐怡身后紧追不舍!
姜璐怡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脚步有瞬间的凝滞,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她没有回头!一步也没有!任由那绝望的呼喊在身后渐渐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
坐在靠窗的机位上,安全带紧紧勒着身体。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开始咆哮,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滑行。强烈的推背感传来,巴黎的土地正在脚下飞速后退。
姜璐怡死死地盯着窗外。地面越来越远,熟悉的城市轮廓逐渐缩小、模糊。当飞机昂首刺入灰蒙蒙的云层,彻底将巴黎甩在下方时,她紧绷的身体才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骤然松懈下来。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她紧靠在椅背,疲惫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所有堤防,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浸湿了她苍白的脸颊。
机舱外,是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