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团黑影,并不为过。
因为它既像影子那样贴地,但又像是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挪动时起起伏伏。黑影的边缘处竟然还有细碎的、不该存在的褶皱在蠕动。
烛火猛地一跳,矮了半截。
这团黑影不停地挪动,发出“咕咚咕咚”的怪响,它的边缘不停地抖动,终于,离张月旬有三步距离时,它的真面目露了出来。
“还活着呢你?”张月旬冷笑一声,“你可真是难杀啊!”
来的,不是谢有财,而是死去的老道!
这老道的模样,眼眶空无一物,裸露在外的肌肤,肉眼可见的青灰色。他的嘴巴两边吊起,成了镰刀那般的弧度,再加上他身上穿的那件紫色道袍,阴森森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张月旬没眨眼,视线钉在老道身上。
“离、离、经……叛道,该死……都要死……”
这声音是挂在他上颚的眼珠子发出的。
“要我死?”张月旬异常兴奋地拍了拍手,“好啊好啊,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你发发善心,让我做个明白鬼?”
“死……都要死……都要死……”
老道保持着张嘴的动作一动不动。
“不愿意?”
“死……你得死……不守规矩的女人都要死……”
“哦,原来是这样啊——”
张月旬搞怪地拉长尾音,并同时抽出伏魔棒,挑衅地指着老道。
“守什么规矩?守谁的规矩?谁规定谁要守规矩?”
“死……你得死……必须死……”
“那就没得谈咯,那我反悔了,我不要死,你有没有补救的法子给我?”
“死……必须死……都要死……”
“行吧,没有就没有。那你过来嘛,杀死我呀,来呀来呀——”
张月旬热情地邀请老道动手。
可老道却是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张月旬正奇怪他想搞什么幺蛾子,昏睡过去的驴头人全部苏醒了。
“咔咔咔……”
驴头人起来时,膝盖没弯。
像木偶被无形的线提动,后腰先拱起个僵硬的弧度,接着整条脊椎咔地绷直,脚跟擦着地面滑了半寸,就那么直挺挺地立住了。
起身的瞬间,它们的影子连城一团,与方才老道出场时的黑影相差无二。
“你想利用它们杀我?”
张月旬半分鄙夷半分恼怒的话刚落地,脚下的地板忽然发软,像踩进没底的泥沼。
地下突然冒出无数只手,拖住她往下一拽,未等她反应,视线越来越狭小,渐渐缩成一个方框。
而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逐渐下沉。
方框里,前厅的一切扭曲起来,“哒”的一声,方框剩下一片又一片的黑雪花。
但她却稳稳当当地落地,放眼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这里是哪儿?
那个小白脸呢?驴头人呢?老道呢?
她正不解,突然,“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谁用指甲在青石板上乱划一通。
黑暗破裂开来,一条又一条银白色的线以她脚下为起点,向四周延展而出,纵横交错。
但一眨眼,银线全部消失,下一瞬又出现,又消失,出现……
张月旬来不及细想,一团又一团的黑色粘液从天而降,落地时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驴头人。
它们依然像前厅一样,站位有序。
张月旬的呼吸声与黑暗相碰撞,一股凉意如同一条毒蛇,迅速爬上她的背。
眼见一驴头人扑来,张月旬抡起伏魔棒迎战。
可伏魔棒打在它身上,竟被弹开半尺,震得她的手颤动,差点握不住伏魔棒。
哎哟,祖师奶!
这驴头人有点东西啊!
张月旬吃了瘪,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又一次抡起伏魔棒朝驴头人打去。
只见驴头人身影一晃,往斜后方跳去,落地的位置,银线恰好交叉成十字。张月旬追上去,脚刚越过那条银线,背后却挨了一拳。
“狗屎!”
她恼羞成怒,回头看,另一个驴头人正从右侧的银线交叉点跳开,气得她抡起伏魔棒又一次发动攻击。
但,不论她怎么用巧劲儿,哪怕是用上符纸,加上咒语,她都奈何不得驴头人。
不但如此,她还被驴头人的指甲划伤了好几道口子,鲜血一滴一滴掉落。
“你大爷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张月旬胸口憋了一团火,大声咒骂。
她竟然看不出这些驴头人摆的什么阵!
血越流越多,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脚下的银线总是若隐若现,又如同水草那般晃来晃去。
此时此刻,张月旬被它们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身后仿佛挨着一堵冰凉的墙。她这才发现自己始终没踏出银线围起的范围。
驴头人们不再攻击她,只在银线的交叉点间跳。
这时,有个驴头人跳得太急,落在两道银线中间,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
它浑身冒白烟,它在地上翻滚着,竟慢慢化了,只留下滩墨渍,被银线吸得干干净净。
张月旬目光倏然瞪大,盯着地上的银线一动不动。
想到了,她想到了!
十九道横,十九道竖,交叉成三百六十一个点,这分明是棋盘啊!
难怪驴头人只能踩着交叉点跳,刚才化掉的那个,是因为没有落在有交叉点上。
而她一直无法攻击驴头人,正是她不得要旨,毫无章法地乱走,所以攻击对它们不起作用。
驴头人全部是黑子,而她是白子,唯一一个白子。
这也难怪她这么晚才想到这是棋盘,谁家棋盘开局就是一个白子和若干黑子啊?
这不是欺负人嘛?
这盘棋,可以说,下的有规矩但又没规矩。
张月旬思索后,左手两指夹着一颗符纸折成的星星,头顶上突然传来低笑,笑声顺着骨头缝钻进她的脑中。
她无暇顾及,盯着离她最近的那个交叉点。
一驴头人刚准备跳过去,交叉点出现了。
她立刻甩出符纸,砸在它即将落下的交叉点上,符纸撞上银线的瞬间,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交叉点消失,驴头人成功踩空。
只见它身子一僵,剧烈抽搐。
它想跳走,却像被钉在原地,身上的白烟越冒越多,最后它炸开,黑色的粘液溅在银线上,瞬间消失殆尽。
只要驴头人起跳,而她事先预判驴头人会落在哪个交叉点上,先用符纸抹去交叉点,它就会踩空,死路一条。
找准规律后,张月旬挨个送驴头人谢幕。
最终,她成功送走了驴头人,脚下的银线也彻底消失了。
张月旬刚松了口气,浑身的汗毛却突然倒竖。
她听见了,有人在叫她。
是谁?
她下意识抬头,一个庞然大物伸出它覆盖着像是鳞片却又不是鳞片的巨臂,低下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头颅,发出了缓慢而又节奏的声响。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这是她的名字,它在叫她。
“张月旬……张月旬……你得死……你必须死……不守规矩的人都该死……”
窒息感瞬间淹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