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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泪雨滂沱省亲夜(1 / 1)

元宵的月华,惨白如练,冷冷映照着大观园内一片金堆玉砌的虚光。那耗费了贾府泼天富贵、淘尽了无数匠人心血的“省亲别业”,此刻煌煌然立于人间,宛如一场耗尽心力堆砌的幻梦。府中上下人等,屏息凝神,连一丝呼吸都带着惊心动魄的颤栗。檐下廊前,千盏万盏的琉璃宫灯,泼洒出流金般刺目的光,烧灼着沉沉的夜色,那烛泪无声地滚落,像极了无数人心中淌下的血珠。石狮子被擦得亮如镜鉴,颈项间缠绕着刺目的猩红绸缎,在夜风里无依地飘荡。远处,皇家仪仗那庄严肃穆的鼓乐声隐隐传来,如同九天云外降下的闷雷,沉沉地压在每个翘首期盼的心头。

“来了!娘娘的凤驾来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呼撕裂了紧绷的沉寂。

“肃静——回避——”内侍那尖利悠长的唱喏,如同冰锥刺破了最后一点暖意。

只见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皇家凤舆,在无数宫灯与仪仗的簇拥下,如同一条流溢着金光的星河,缓缓地、沉沉地碾过青石铺就的御道,驶入这耗尽了骨肉至亲心血、只为博她片刻欢颜的“别业”。那排场之盛,气魄之宏,直教人疑心天上的仙阙也不过如此。王熙凤立在贾母身后,强忍着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望着那几乎要将整个园子占满的煊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丝带着痛楚的喟叹无声滑过心间:“我的好娘娘啊……您这一归家,险些……险些将这园子的魂儿都震散了去……”

凤舆停驻。珠帘卷起,环佩轻摇,一个身着华贵宫装、眉宇间却凝结着深重孤寒的丽影,在宫娥搀扶下,缓缓踏出。贾府阖族上下,黑压压一片,如同被狂风吹折的芦苇,瞬间匍匐于冰冷的地面,那一声撕裂肺腑的“千岁——”山呼,饱含着多少思念、多少敬畏、多少无法言说的辛酸!

元春的目光,缓缓掠过眼前这奢华到令人窒息的金玉园林,最终定格在为首那位白发萧然、身躯微微颤抖的老祖母身上。是她!是那个在无数深宫孤寂的寒夜里,魂牵梦萦的至亲!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皇家威仪的堤防,她疾步上前,再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伸出那双戴着冰冷护甲的手,一左一右,死死抓住了贾母与王夫人枯瘦冰凉的手腕!

“祖母!母亲!”一声凄切的呼唤,带着深宫积年的寒霜与刻骨的思念,冲口而出。那强忍了十八载的泪水,此刻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又似决堤的洪流,汹涌地滚落在那身刺目的凤袍之上,“当日……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熬尽了骨血,耗干了心魂……好容易盼得今日骨肉重聚……不说……不说些掏心窝子的欢喜话儿,反倒……反倒惹得大家这般泪眼相看……一会儿子……一会儿子我去了,山高水远,宫门深锁……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一面……”字字泣血,句句剜心,那深宫岁月无尽的凄凉与此刻团聚的悲欣交集,尽数融入了这滂沱的泪雨之中。

王夫人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她死死回握着女儿冰冷的手,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儿啊!我的娘娘!你在那九重宫阙里……享着泼天的富贵尊荣……我们……我们在这府里……”她的目光下意识掠过四周金碧辉煌的楼阁,喉头猛地一哽,几乎要将那句“亦是掏空了家底”脱口而出,幸而残存的理智死死咬住了舌尖,她猛地抽噎了一下,急急改口,“……也是……也是托赖娘娘的洪福庇佑……样样都好!样样都称心!只是……只是这颗心……日日夜夜……悬在紫禁城那高高的宫墙之上……想你想得……想得心都碎了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回声。

华灯煌煌,照着这耗尽了无数心血的园子。元春强抑着心头的万般波澜,在至亲的簇拥下,缓缓移步。行至那翠竹千竿、幽篁如海的院落,她停驻了脚步。目光落在宝玉当日所题的“有凤来仪”匾额上,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掠过眼底。这名字,承载了父亲与清客们对“祥瑞”的期许,却终究……少了几分此地的清魂。

“此地,”元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清越地响起,“竹韵清幽,潇湘有泪……便赐名‘潇湘馆’罢。”仿佛有无形的灵犀一点,这名字竟暗暗契合了黛玉那孤高清冷的魂魄。宝玉垂首侍立一旁,心头猛地一悸,一股难言的酸楚与微妙的慰藉交织翻涌——父亲呵,您听见了吗?娘娘……懂我的潇湘!

待到了那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所在,元春的目光在宝玉所题的“红香绿玉”上停留片刻,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红香绿玉’……过于直露了。此处锦绣繁华,怡红快绿,当得起‘怡红快绿’四字,便称‘怡红院’如何?”宝玉只觉得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轰然落地,却又砸起一片更深的茫然尘埃。他偷偷抬眼,望向远处灯火阑珊处林妹妹朦胧的侧影,一丝微弱的暖意才悄然爬上冰凉的指尖。

盛宴已备,丝竹盈耳。酒过三巡,元春环视着满堂的骨肉至亲,目光最后落在那玉树临风、却眉宇紧锁的少年身上。“宝玉,”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也带着深宫长姐难以言喻的关切,“你自幼便有几分歪才。今日此情此景,岂能无诗?这‘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还有那‘浣葛山庄’(稻香村),你便各赋一首来,让姐姐看看,这些年……究竟长了多少进益!”

这四首命题诗,如同四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向宝玉单薄的肩头!方才在父亲严威下已然耗尽了心神,此刻脑子更是一片混沌,如同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重而滞涩。他握着那管上等的紫毫,只觉得有千斤之重,手心瞬间布满了冰冷的黏腻。对着雪浪笺,搜肠刮肚,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俊秀的脸庞憋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煌煌灯烛下闪着窘迫的光。那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濒临窒息的囚徒。

一双清澈如寒潭、此刻却盛满了焦灼与不忍的眸子,穿越了喧嚣的宴席,牢牢锁在他身上。黛玉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几乎要将那柔韧的丝线绞断。她看着宝玉那副魂飞天外、才思枯竭的可怜模样,一股莫名的疼痛猛地攫住了心尖。终于,她再也按捺不住,趁着众人推杯换盏、笑语喧哗的间隙,如同一个轻盈无声的幽魂,悄然挪到了宝玉身侧。

“呆子!”一声细若蚊蚋、却带着灼人温度的轻唤,带着一丝嗔怪,更带着万般焦灼,钻入宝玉嗡嗡作响的耳中,“可是被那‘浣葛山庄’(稻香村)的泥墙堵住了灵窍?连‘杏帘在望’这几个字也榨不出你半点墨水了?”那盈盈眼波流转,分明在说:把笔给我!

宝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猛地抬头,撞进黛玉那双含着薄怒、更盛满关切与笃定的眼眸中。巨大的狂喜与依赖瞬间冲垮了所有顾忌,他几乎是颤抖着将手中的笔塞了过去,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好妹妹!救我!那‘杏帘在望’……那‘杏帘在望’……我……我一个字也生不出来了!脑袋里……全是父亲那日的雷霆震怒……还有这满堂煌煌的灯火……烧得我……烧得我神魂俱散!”

黛玉再不言语,一把夺过那支犹带着他掌心汗湿的紫毫。凝眸略一思索,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提腕落笔,笔走龙蛇,雪浪笺上顷刻间绽开一行行灵秀飘逸的字迹: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字里行间,一派太平田园的悠然气象扑面而来,却又在最末一句,轻轻点染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喻与深意。宝玉屏住呼吸,眼巴巴地望着那墨迹未干的诗句,如同仰望救赎的神谕,再不敢有丝毫迟疑,赶紧依样誊录,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在描摹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诗笺如蝶,翩翩飞至元春的案前。她凝神细阅,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尚且温润的墨痕。当目光落在那首《杏帘在望》上时,她的眼波倏然一凝,反复吟哦着最后两句,心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层层叠叠、难以言喻的涟漪。这气象,这胸襟,这隐隐的讽谏之意……竟远超她所料!一丝真正的、带着惊讶的赞许终于冲破了深宫养成的沉静面具,在她眼底漾开。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那垂手侍立、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弟弟身上,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真切的暖意:“好!果然进益了!这首《杏帘在望》,清新俊逸,气度雍容,于四首之中……当为魁首!”这赞誉,如同甘霖洒在宝玉焦灼的心田。他猛地抬头,望向元春,眼中瞬间涌起滚烫的泪意,更不由自主地,越过重重人影,急切地去寻那双此刻定然含着淡淡得意与了然的眼睛——林妹妹!是你!是你救了我于水火!

黛玉远远地立在一树灼灼的灯影下,接收到他感激涕零的目光,只微微侧过脸去,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清浅、极动人的弧度,那眼神分明在说:哼,呆子,如今……可知谁是那真正的“灵窍”了?

欢宴总有尽时,如同这世间最华美的梦也终须醒来。觥筹交错的喧闹渐渐低了下去,笙箫管笛的余音袅袅散入微凉的夜风。一个内侍躬身趋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这虚幻的团圆暖意:“启禀娘娘,丑正三刻已近……请……请娘娘……启驾回銮。”

“丑正三刻……”元春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方才因宝玉诗作而漾开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碎裂,化为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寒冰!那象征着皇家威严、更象征着冰冷囚笼的凤舆,仿佛已张开巨口,要将她重新吞噬!

“祖母!母亲!”她猛地起身,再一次死死攥住两位至亲枯槁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们的骨头捏碎!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如同血泪奔流,“天伦呵……天伦之乐……竟……竟如此短暂!如露亦如电!你们……你们听着……”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悲恸而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与警示,“须要……须要‘退步抽身早’!切记!切记啊!莫待……莫待那大厦倾颓、梁柱崩摧……再无……回头之路!”字字泣血,声声带泪,如同杜鹃啼出的最后哀鸣。

贾母、王夫人等人早已哭倒在地,抱着元春的腿,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仿佛要将这即将再次骨肉分离的痛楚,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来。那场面,真真是人间至悲,天地同泣!宫娥内侍们强忍着心酸,半劝半扶,才将几乎哭晕过去的元春从那撕扯的亲情中剥离出来。

凤舆的珠帘再次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那象征着无上尊荣、亦是冰冷桎梏的车驾,在无数宫灯与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地、沉重地,驶离了这片耗尽心血只为她片刻欢颜的“省亲别业”,最终融入皇城方向那深不可测的沉沉夜色。

人声、乐声、哭声……所有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方才还亮如白昼、人声鼎沸的大观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冷清与空旷。满地的残羹冷炙、破碎的杯盏、倾覆的果盘,还有那无数燃烧未尽却已被弃置的华烛,兀自淌着猩红黏腻的烛泪,如同凝固的血痕,无声地控诉着这场盛大而虚幻的狂欢过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狼藉。空气中,脂粉的甜腻、酒肉的腥膻、还有那焚烧香料残余的奇异芬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颓靡而忧伤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熙凤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子,指挥着仆妇们收拾残局。她的声音依旧响亮,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快快快!手脚都麻利些!这没烧完的蜡烛,仔细收好了!那上头的金箔……刮下来也是钱!果子……快看看!没沾灰没碰坏的,拣出来!明儿还能……还能摆个样子!哎呀!那边!那临时搭起来的净房……赶紧!赶紧给我拆了!杵在那里……平白……平白添了股子晦气!”方才那场痛彻心扉的骨肉分离,在这无比务实的“善后”指令下,迅速地被冲刷、被掩盖,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现实。

贾政独自立在渐次熄灭的灯火阴影里,望着凤舆消失的方向,久久沉默。方才元春临别那声嘶力竭的警示,如同沉重的鼓槌,一下下敲击在他心头。他缓缓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宝玉方才站立的位置,那少年早已不见踪影。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爬上他向来威严冷硬的脸庞——这小子……今日在娘娘面前作诗……那首《杏帘》……竟得了首肯……莫非……莫非真有几分歪才?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狠狠掐灭!不行!万不能让他因此生出骄矜之心!明日……明日定要加倍严查他的功课!那瞬间掠过唇边的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松动,立刻被重新冰封的严厉取代。

而此刻的宝玉,早已拉着黛玉冰凉却微微汗湿的手,逃离了这片让他身心俱疲、恍如隔世的“锦绣牢笼”。两人如同受惊的小鹿,在渐渐沉寂下来的园中小径上疾奔,身后那辉煌又冰冷的灯火、那震耳欲聋的哭声、那令人窒息的离愁别绪……都被远远地抛下。夜风吹拂着他们滚烫的面颊,只有彼此急促的喘息和紧握的手心,传递着劫后余生般的悸动与一点点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属于他们的惊险与温暖。一场耗尽了金山银海、淘尽了悲欢血泪、演尽了人间至喜至悲的“省亲大戏”,终于在这满地狼藉的冷清里,在严父冰封的思虑里,在少年少女仓惶却微暖的奔逃中,落下了它沉重而华丽的帷幕。只有那轮元宵的冷月,依旧无声地悬在天际,冷冷地照着这人间一场盛大而虚空的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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